弘治皇帝的内心,大抵是绝望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很矛盾。
这个败家玩意若是真长本事,敢私印玉玺、预备金刀,虽然这是大逆不道,可也说明,这儿子想做皇帝,好歹还有一点雄心。
这天下,反正是你的!弘治皇帝倒也不是什么贪恋权位之人,说实话,他这个皇帝当的很苦,苦极了,这么苦,不就是为了将一个太太平平的江山交给自己儿子吗?
儿子若有野心,那还求之不得,朕宁愿去享福呢。
可问题就在于,这等萝卜雕玉玺,伪造圣旨,而后跑去给自己加封书院院长,还有什么劳什子西山总兵官的事,你说他大逆不道吧,反而更像是孩子的玩闹。
书院院长就不说了,总兵官很大吗?
很大,掌握一省的兵马!
可西山是什么地方?方圆不过数十里而已,你能有点出息吗?
弘治皇帝现在真想将朱厚照吊起来狠揍。
真是气得想呕血。
可问题就在于,那份伪造的圣旨,居然已经大喇喇的贴了出来,现在要承认太子伪造圣旨?
这太严重了,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大方!自此之后,人们会如何看待这个傻乎乎的太子殿下呢?
捏着鼻子承认吧……
一想到这个,弘治皇帝就想将这败家玩意砍死算了。
堂堂大明天子,会发这样荒诞无稽的圣旨吗?宫中会折腾出西山书院院长的诏书,会弄出一个西山总兵官?
你朱厚照不要脸,他还嫌丢人哪。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看了看弘治皇帝的脸色,又连忙垂头,战战兢兢地道:“父皇……儿臣其实本来想和父皇商量来着,可又想着父皇会生气,还是不禀告了。”
“好好跪着吧。”弘治皇帝吁了口气,眼睛都红了:“朕想静静。”
朱厚照如蒙大赦,连忙跪得更直了。
呃,跪着总比被揍的好吧!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宦官碎步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与王编修到了。”
“宣他们进来。”弘治皇帝索然无味的样子。
没多久,方继藩和王守仁就一前一后的入了暖阁,虽是才进暖阁,可方继藩好像对这里很是轻车熟路,因而下意识的就朝着一个角落看去。
果然,看到太子正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方继藩乐了,朝朱厚照使了个眼色,朱厚照与方继藩的目光交错,发现弘治皇帝正打量着自己,吓得又忙低下了头。
太子的遭遇,总是给方继藩一种杀鸡吓猴的感觉。
你看,陛下对儿子都如此狠,臣下们还有活路吗?
方继藩本是有点儿偷乐,现在却是乐不了了,想着想着就不寒而栗,努力地挤出微笑道:“陛下……”
“西山书院很好。”弘治皇帝直接进入了正题。
想来他是气得不轻,所以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方继藩忙道:“这主要是……”
话说一半,弘治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书院里张贴了一封诏书,这……你知道吗?就在明伦堂的万世师表匾额之下。”
“知道。”方继藩道:“这是陛下的恩赐,太子殿下聪慧过人,陛下下旨命他为书院院长,西山总兵官!书院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俱都在说,陛下圣明,视书院上下读书人若赤子,因而读书人们发奋读书,今日乡试放榜,书院十三员秀才,具都高中,这既是陛下的恩庇之功,也是太子殿下领导书院,殚精竭虑,功不可没啊。”
“……”
话还可以这样说?
王守仁张嘴,想说点什么。
其实,王守仁才是一个耿直的人,他觉得恩师说的不对,想要纠正。
而方继藩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狠狠的回头,瞪了他一眼。
王守仁这才乖乖的将一席话咽回了肚子里。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了。
他终究还是冷笑道:“哪里是这个逆子的功劳,朕也不瞒你,这诏书,乃是伪造。”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震惊了。
不会吧,当初自己可是看过诏书的,不像是假的,尤其是那宝印,谁敢作假来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很鸡贼地低着头。
方继藩有点蒙了,很显然,弘治皇帝不是在跟他说笑!
自己算不算是受害者,要不要重申一下?这样的话,会比较容易划清界限吧。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又觉得界限划得太清,似乎有点不够仗义,毕竟我方继藩也曾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人。
“此事,你不知情?”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似乎想从方继藩的脸上深究出真假。
显然,龙颜震怒了。
可方继藩,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
这一回,他是真不知情啊。
倒是朱厚照这时道:“父皇,方继藩确实不知情。”
“……”
朱厚照不说这话还好,方继藩听他这么一说,心绪就有点不好过了,心里不禁天人交战起来。
义气还是自己的小命,哪个更珍贵呢?好像是后者更实在一点。
可小朱秀才,其实还是颇讲义气的,这是实在话,人家处处都在为自己开脱呢,往日也对自己不错的。
想了想,方继藩终于下了决心,道:“陛下,臣知情。”
“什么?”弘治皇帝的脸色更加严厉起来。
方继藩道:“吾皇如此圣明,断然不会发出这样奇怪的诏书,所以看到了诏书之后,臣就怀疑了。”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其实方继续的心里颇为紧张,却还是努力镇定地往下说:“可是臣还是接受了这份旨意,这是因为,倘若圣旨是假的,那么势必要深究是谁胆大包天,发出来的假诏书,一旦深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还紧绷的脸,顿时开始舒缓了一些。
弘治皇帝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
方继藩还是很稳重啊,居然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臣以为,这封圣旨,只要是太子殿下送来,无论它是真是假,那么臣都认为,这是真的。着就是宫中的敕命。何况太子本就为西山书院院长,这封圣旨,不过是官面上的确认而已,这没什么不好,西山书院有太子为院长,与有荣焉,现在书院里考中了十三员举人,陛下,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太子殿下桃李满天下,岂不是可喜可贺之事?这十三员举人,而今见了太子,都得称呼太子一声大宗师,陛下,您以为呢?”
大宗师……
大宗师和恩师是有分别的,恩师是授业恩师,也就是亲自教授学问的人,就如王守仁称方继藩为恩师,这是比较亲密的师生关系。
而大宗师本是指成就非凡、受人尊崇而可奉为师表的人,到了大明之后,人们一般称呼学官为宗师,譬如某县的秀才,见了本县的学官,理论上而言,学官有教导本县秀才的责任,所以他们往往称学官为宗师。
这虽是较为广泛的称呼,某种程度而言,也可以说,这书院上下的读书人,都是广义上的太子门生了。
“……”弘治皇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然不相信,太子这厮跑去伪造圣旨会有什么很深的用意了。
可方继藩如此一提醒……
这西山书院,似乎也不像一个杂牌书院啊,一个顺天府的乡试,一下子中了十三个举人,直接霸榜,如此恐怖的实力,而这些举人……
深吸了一口气,弘治皇帝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这一次,开始以卿家相称了。
就好像是说,大家又成了好朋友。
方继藩继续道:“何况太子殿下之所以伪造圣旨,当真只是因为贪玩吗?臣不这样认为,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闹,这世上有太多可玩的东西了,可太子为何要自封自己为书院院长呢?可见太子殿下的心里是渴望着能真正独当一面,为陛下分忧啊。”
“……”朱厚照听到这里,眼睛都直了,还能这样的解释?老方……也算是人才了。
弘治皇帝已是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在暖阁里,背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似乎开始在权衡着利弊。
方继藩又道:“臣的这些门生,为何能获得陛下的欣赏?就说欧阳志吧,欧阳志……臣若是一直将他当做孩子看待,只让他乖乖在臣的府上读书,那么他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迂腐书生罢了,即便书读的再好,又有何用呢?天下从来不缺读书人,可缺的,却是经世之才,因而臣才想方设法让他去辽东磨砺,使他可以独当一面,明白读书和做事的分别。”
“臣对待其他的门生,大抵也都是如此。”
“太子殿下也是一样啊,倘若陛下一直将太子殿下当做孩子看待,那么太子殿下就永远都是孩子。陛下,太子殿下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本是可喜可贺的事,陛下不去鼓励他,反而指责,臣……认为这很不妥当,陛下,太子殿下迟早是要克继大统,独当一面的,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方继藩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终于驻足,他背着手,久久的凝视着方继藩,面上,略有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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