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颁旨的一幕,众官员正伏首跪着台阶上的太监,听着这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大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或是同情,或是怜悯地望向汪柏。
陈公公看着这个毅然已经失势的布政使,眼睛亦是不遮掩地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显得傲慢地说道:“汪大人,接旨吧!”
“不,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圣上要我采购龙涎香,亦只有我才能帮他采购到龙涎香,他不可能舍弃我的!”汪柏的脑袋一阵嗡响,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是连连摇着头,不肯选择这个残忍的事实。
陈公公的脸色当即一寒,盯着他大声喝斥道:“大胆,你是要抗旨不成!”话刚落,后面的几名护卫当即露出杀机,恶狠狠地望向汪柏。
汪柏看着恶脸相向的陈公公,这时亦发现失态了,只能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接过了圣旨,含着泪叩谢道:“微臣接旨,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官员们亦是心情低落,特别是依附在汪柏身上的官员,这次无疑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虽然不至于会丢官回家,但权势无疑会被削弱,甚至很难再得到提拔。
只是有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却是顾不得考虑这些后果了。他趁着汪柏手捧着圣旨发呆,当即就迅速转身,偷偷地遛回大厅之中。
待汪柏收拾好心情走进大厅的时候,却见这帮官员纷纷向他见礼离开。
汪柏自然不会拦着,只是走到桌面,却是忍不住咆哮道:“一群小人!一群小人!”
却见先前争先恐后属名的弹劾奏本,这时已经像是落进墨池一般,被涂得一片漆黑。除了他自己的名字之外,上面再无其他人的名字。
官场的世态炎凉,大抵便是如此了。
他先前风光之时,都争着跟他一起上书弹劾那小子,支持他杀鸡儆王钫那只猴。但如今失势了,却谁都不敢再得罪于王钫,哪怕明知此举会得罪于他。
消息如同一道飓风般,迅速就传遍了整个广东官场,这无亚于一颗深海炸弹。
权倾一时的布政使汪柏失去了皇上的恩宠,其巡海道一职被剥掉,连同采购龙涎香这种差事亦言明不再需要他来负责。
现如今,汪柏虽然还保留着布政使的职务,但简直是拔了毛的凤凰,跟先前的权势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很快便是知道一个惊人的真相。
在背后给汪柏使拌的人,不是猜想中的两广总督王钫,亦不是按察使丁以忠,而是被誉为“林雷公”的雷州知府林晧然。
只是大家以为林晧然就此青云而上,接替汪柏帮圣上采购龙涎香的好差事,从而成为整个广东的一位大佬,但结果却让大家大跌眼镜。
林晧然当天亦是收到圣旨,但却不是什么职务任命,而是要让林晧然上书自陈。
关于林晧然在春节期间火烧百姓祖宅一事,在整个广州城已经不是秘密,特别汪柏一度是想要借这件事发难,更是搞得人尽皆知。
“都是年轻气盛给闹的,怎么就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呢?”
很多人当即就感到一阵惋惜,觉得林晧然实在是自毁前程。
若是没有这件丑闻,林晧然凭着替圣上采办龙涎香的差事,三司衙门的长官亦会敬他三分。但是如今,恐怕是要功败垂成了。
香山,濠镜。
这里的硝烟早已经散去,恢复了繁华的景象,甚至比先前还要繁华。一箱箱货物从码头的甲板经过,运上停泊着的一艘大船上。
纵观整个世界,大明的生产工艺在诸多领域都处于领先地位,特别是纺织、瓷器和治金,都令其他国家望尘莫及。
江浙和福建实行严格的海禁,此举反而肥了对外呈拥抱姿态的广东。这里的商品齐全,当真是应有尽有,足可以满足这些外商的一切需求。
“让一让!”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而来,簇拥着几个轿子而来,前面的官差驱赶着挡路的民众或商贾。
大家纷纷退让,同时注意着那个官轿。官轿在前面停下,一个身穿着四品官袍的年轻官员走了出来,惹得大家一阵艳羡。
“那是谁啊?”
“你不知道吗?他就是雷州知府兼广东市舶司的林雷公,亦有人暗地里骂他是林阎王!”
……
周围的人当即是议论纷纷,朝着那边的林晧然指指点点的。这位在雷州城除恶霸、剿海盗,今又对佛郎机人痛下杀手,已经杀出了赫赫威名。
至于为何是四品官服,而不再是五品官服呢?
自从雷州府增辖吴川、电白两县后,按着纳税的标准,雷州府应该脱去“地府”的头衔,上升至上中下府的下府。
只是这个事情,却离奇地一直拖着。
但如今,朝廷却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一般,给雷州府升级,而雷州知府亦是得到了小实惠,品阶由正五品上升到从四品。
不过,对于这次升官,林晧然却是高兴不起来。除了俸禄涨了一点,却没有任何好处,他的职务却没有丝毫变化。
在大明为官,从来都不看品阶的高低,而是看职权的大小。像汪柏的从二品布政使一职,其实还比不上他那个正四品的巡海道。
巡海道看似职权小,但由于兼着帮嘉靖采购龙涎香的职责,他就敢对其他二司大佬直接指手画脚,甚至连王钫的面子都敢不给。
像广东都指挥使司的陈指挥使为何这次会帮林晧然,虽然有着王钫的指令,但还是他憎恨汪柏,先前采购龙涎香就被汪柏强夺去了一大笔军费。
言归正传,林晧然这次看似升职,但实质跟没升没有太大区别,他还是雷州知府兼着广东市舶司提举。
从其中的一抬轿子中,竟然走出了一个佛郎机人。
此人衣着很是考究,采用的是上等丝绸,胡子打量得很整齐,明显有着蓄须的习惯,身材很是高瘦,鼻梁与眉骨高挺,眼睛深邃,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矜持微笑。
西方的审美观或许能归为美男子,但在大明人看来,简直就是二指脸,比其他的佛郎机还是惹人注目。
“林大人,谢谢你的款待!”鲍里诺显得彬彬有礼,朝着林晧然行礼道。
“鲍里诺先生,您不用客气,我大明会永远向你敞开环抱!”林晧然的场相更好,亦是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回礼道。
“在临行前,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疑惑,你怎么知道我跟加莱内尔并不是同一个国家?”鲍里诺疑惑地询问道。
“等你返航,我再告诉你吧!”林晧然微笑着,然后又是补充道:“我还是那一句话!不论是哪个国家,只要不试图侵占我大明领土的商人,本官都会表示欢迎!”
“有你如此开明的官员实在太好了,我们再见!”鲍里诺微笑地感慨着道。
“再见!”林晧然挥手,且目送着这位西班牙人离去。
其实在后世看来,一件极简单的事情,但如今却显得难以理解。西班牙人跟葡萄牙人的姓名截然相反,葡萄牙人是名在前,父母的姓在后,而西班牙人却是恰好相反。
亦是如此,在鲍里诺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便知道这是国家更加强大的西班牙人。
随着鲍里诺登船,这船徐徐地离开了码头,朝着东边的海域而去,目的地正是日本。
林晧然带着李云虎等人目送着商船离开,只是他的眉头却是微蹙起,脸上甚至出现着淡淡的失落,站在那里久久不语。
虽然他很想大明控制住海上的渠道,摄取大明对日本海上贸易最丰厚的利润。但现如今,他却不得不承认,大明还是只能乖乖地成为佛郎机人的货物供应商。
除了航海技术的原因外,现在从政治层面考虑,并不宜跟倭人直接进行通商。
据他所得到的消息,江浙的倭寇问题卷土重来,令到圣上大加恼火。若是他此时推动濠镜或雷州至日本的航线,必然会给别人落下口实,成为禁海派攻击他的一个利器。
亦是如此,他主动放弃日本的肥羊,转而将目标放在南洋上。
至于跟佛郎机人的关系处理上,林晧然会将敌对情绪放在葡萄牙王室上,而不会针对这些葡萄牙的普通商人和冒险者。
这后者主要是追逐利润,而不会想着侵夺领土,危害无疑要小很多。
同时,这无疑亦是符合着各方面的利益。单是鲍里诺这笔关税收入,就已经高达三万两,这海关当即是日进斗金。
值得一提的是,濠镜采用的是十税三的政策,广东市舶司实行十税二,而负责濠镜海防的广东都指挥司征收十税一。
在将一些事情交待妥当后,林晧然没有在濠镜逗留,亦没有再回广州府,而是直接返回他的地盘——雷州城。
树欲静,风不止!
濠镜的南面有两座几乎并连的小岛,而这岛的“凼”字呈现着汉字的博大精深,则是三面临水的意思,大的叫大凼仔岛,小的则叫小凼仔岛。
佛郎机人在被逐出澳门半岛后,便逃到了跟澳门半岛隔海相望的大凼仔岛。
“强盗!强盗!”
加莱内尔站在甲板上咒骂着,脸上露出狰狞之色。每每想到被夺取的濠镜,还有那船大黑船及上面的东西,都让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知道这个国家采用的是礼教,故而官员都是彬彬有礼,将名声看得比钱袋子还重。只是却没有想到,这帮绵羊般的官员队伍中,竟然出了这么一个祸害。
抢夺他们的船只和货物,哪怕是他们国家的官员,亦不敢明目张胆做的事,但这个年轻的官员竟然就做了,而且还很无耻地将责任推给了海盗。
突然,他停止了骂声,倒不是他的气消了,而是久等的一艘小船正向这边划来。
此次偷偷前来的是幕僚吕国栋,他负责着跟佛郎机人的联络工作,当看到加莱内尔那双期望的目光,只好沮丧地将坏消息说了出来。
“什么?你家主子被免职了?”加莱内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本来还抱着希望,寄望于汪柏能帮他将所有东西都要回来,但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终究是这么一个结果。
吕国栋的眉头微蹙,很想纠正汪柏是他的东翁,并不是什么主子,但最后还是作罢,认真地解释道:“我家东翁是被除掉巡海道一职,不再负责海防及外交,但他现在还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广东最高品级的官员!”
“那他能帮我将濠镜和船要回来吗?还有我儿子布兰科?”加莱内尔可管不了这么多,他心里只想要回濠镜,最起码亦得要回他的船和儿子。
令人意外的是,吕国栋亦得信心十足地回答道:“能!”
加莱内尔的眼睛当即一亮,但旋即又暗淡了少许,却听到吕国栋提出要求道:“我家东翁让你稍安勿躁,那小子扎腾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进行革职!不过我家大人要求你以及你的同胞们,不可以跟他进行合作,更不能向他提供龙涎香!”
“你是从濠镜过来的吧?你应该知道,我的同胞都是见钱眼开之徒,我无法管制他们!”加莱内尔并没有开空头支票,而是老实地摇头道。
“那最起码,你们不能向他出售龙涎香,一两也不行!”吕国栋强调道。
“这是为何?”加莱内尔询问道。
吕国栋亦没有隐瞒,当即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指出龙涎香才是关键。只要林晧然无法得到足够的龙涎香讨好圣上,那等着他的便是断头台。
加莱内尔略一思索,虽然事情有些麻烦,但他却知道可以办得到,他可以说服上层封锁龙涎香,便是很肯定地点头道:“没问题!”。
“那在下告辞,加莱内尔先生只要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即可!”吕国栋见礼,然后自信地离开。
待吕国栋离开,加莱内尔将弟弟维托尔叫了过来。
“哥,我们是不是要开战?”维托尔走过来,有些兴奋地道。
加莱内尔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沉着脸说道:“你带着一些人秘密留在这里,我先返航了!”
“真就这样算了吗?”维托尔蹙着眉头,显得不甘心地道。
加莱内尔没打算跟这个蠢蛋弟弟解释,带着愤怒地反问道:“难道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这大明只是将他们进行驱逐,夺回那个码头的控制权,但却没有切断他们葡萄牙人跟大明商人的通商渠道。哪怕他向国王告状,国王亦不会理会于他。
他们葡萄牙从来都没有想到占领这里,而他的任务亦是保障这条航路畅通,而如今除了损失一条船,其他人并没有产生实质的变化,国王怎么可能会出军征伐大明呢?
最为重要的是,他想要濠镜成为他私产般的存在,发展到两国交战的那一步,亦不符合他的利益需求。现如今,只希望汪柏能够扳倒那个小子,重新执掌大权。
就在次日清晨,那艘逗留在大凼仔岛附近的大黑岛起锚,朝着南洋的方向驶去,同时带着汪柏扳倒林晧然重新执权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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