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对不宽容的不宽容

  朱鹏宇的状态非常好,他一见到郑学平就两眼放光,充满崇拜的对这个叔叔说,法庭上的演讲太精彩了,他很后悔考大学时报计算机专业,如果早知道当律师这么风光,他也应该学法律的,他现在对案子很有信心,以为这次官司能赢,甚至盘算着利用在监狱里的时间干些什么。他问郑学平,犯人能不能参加司法考试,郑学平回答说不能,鹏宇腼腆的笑笑说,可不是嘛,受到司法处罚的人,怎么能从事司法工作呢,简直是做梦。不过郑学平告诉他,在监狱可以自学法律专业,然后参加成人高考,鹏宇又高兴了,说那他就学法律专业,以后就算不当律师,也能做与法律有关的工作。胡天民看见儿子心中又充满希望,不禁心如刀绞,是他让儿子再一次拾起希望,可是,他并没有真正给他带来活下去的曙光,他得再一次掐灭他的希望,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呢?

  郑学平也在纠结如何告诉鹏宇,说你并没有希望活下来!他在律师执业生涯中,从来没有如此为难过,他求助似得看着胡天民,用眼神问他,咱们该怎么办?现在告诉鹏宇,还是让他高兴几天再说?可是就快开庭了,他空欢喜一场,突然知道还得死,会不会承受不了?给人希望是好事,可是给人希望再夺走希望,是多么的可怕。

  胡天民看着儿子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饱满的脸,额头发着光亮,因为充满希望,脸上的表情竟有些羞涩,多好的生命啊!健康、年轻、朝气蓬勃,可是却没有未来,作为父亲或者作为律师,他真的无能为力了,胡天民的眼泪不争气的纷纷流出来,鹏宇看见父亲流泪,他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原来父亲和郑叔叔是来告诉他坏结果的,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就像乌云一下子遮住太阳,光芒尽失。胡天民心疼的看着儿子,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郑学平镇定情绪,对鹏宇说,我们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恐怕二审的结果,会与一审相同。

  鹏宇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尴尬的沉默在三个人之间停留着,像一块巨大的黑石,撑开彼此之间刚刚拉近的距离,郑学平说孩子,你爸爸已经尽力了,他给姚晓华的母亲跪下磕头,可是老太太就是不松口。

  一行清澈的泪水从鹏宇的眼中流出来,他小声说,我知道了。

  胡天民趴在墙上哭泣着,他呜咽着说鹏宇,爸爸对不起你,他真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管儿子,就算是朱兰阻止,他也能想出办法来的啊。还是鹏宇最冷静,他劝爸爸别哭了,既然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就接受吧,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要胡天民一定要答应他。胡天民抹去眼泪,看着儿子,说你提任何要求,爸爸都答应你。

  鹏宇说,爸,如果不是太为难,你还是拿出些钱补偿姚家吧,毕竟我杀了人家的女儿,以后他们一家老小,日子肯定不好过。胡天民一听这话更难过了,说孩子,你不是坏人,你知道为别人着想,你是个好孩子。鹏宇心里一酸,说老爸,我从小就想听你夸我一句,可你总是骂我,现在我总算是心满意足。

  郑学平也难过的不行,可是他毕竟是辩护律师,必须把案子的情况对鹏宇说清楚,他告诉鹏宇,与姚家谈的民事赔偿没结果,虽然姚晓华的丈夫杨霖已经同意接受一百五十万的赔偿,但是姚晓华的母亲不同意,她一定要你死刑,而且,她还想要……郑学平说不下去了,鹏宇问姚家要什么?郑学平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似乎快要咬出血来,说姚老太太得了尿毒症,她想要你的肾!

  鹏宇打了个冷战,他似乎感觉到一把冰冷的刀插进自己的身体,正在割自己腰上的一个器官。胡天民盯着儿子苍白的脸,说孩子,咱们不能答应他们,你为他们着想,可是他们不为你着想,我绝对不会同意他们割你的肾。可是鹏宇的眼神却清澈起来,他对父亲说,你告诉姚晓华的母亲,我同意!

  胡天民趴在玻璃隔断上,大声喊孩子你好糊涂,他们要你死啊!你怎么还能同意这样的条件?鹏宇却坚定的回答父亲,割我的肾时,我肯定已经死了,根本不知道疼,可是我砍在姚晓华身上的每一刀,她都很疼,如果割掉我的肾能让姚家出气,那就割吧。朱鹏宇说完这句话,站起身回监舍去,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这个尘世的恩怨,终于都了了。

  胡天民目送着儿子的背影,忽然想明白儿子的选择,他这是决心要走了,他要走的无牵无挂,对这个世界豪无亏欠。好吧,既然自己从来没为儿子做过什么,那就做这件事吧。他离开看守所就拉着郑学平去银行,从账户里提出十五万现金,又从郑学平的银行卡里提出五万现金,凑够二十万,然后把炒票装进一个双肩背背包。

  郑学平劝他不要冲动,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而且器官移植也不是随便谁就可以的,鹏宇是否能与姚晓华的母亲配型成功还未可知,可是胡天民不管,他一定要帮儿子完成心愿。郑学平提醒他应该与朱兰商量一下,可是胡天民摇摇头,说这是男人之间的承诺,儿子长大了,知道自己要什么。

  郑学平只好陪着胡天民又去了姚家,这次杨霖没有赶他们出去。胡天民脱下双肩背,把两捆钱放在姚老太太面前,说这二十万是给你做肾移植手术的费用,等朱鹏宇被执行死刑,就把肾割给你用。姚老太太僵着脸,凸起的皱纹加重了皮肤的厚度,使人更不能看到她的内心在想什么,她没答话,只是撇撇嘴,表示不相信。郑学平郑重的拿出两份协议,一份是朱鹏宇为姚老太太捐赠二十万手术费的证明信,另一份是朱鹏宇死亡后捐献器官给姚老太太的同意书。郑学平请姚母在文件上签字,说这是朱鹏宇的遗愿,他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您能原谅他所做的错事,当时他撞倒姚晓华,如果不是两人起了冲突,姚晓华骂他是没爹教的小王八,他绝对不会杀死她。

  姚老太太有些恍惚,但是眼前这两样东西绝对是她想要的,这一点她完全清楚,她接过郑学平手中的笔,问道给这么多东西,没有条件?胡天民心里一痛,很生气用“东西”二字描述他儿子的身体,可是为了儿子的心愿他只能强忍着,看着姚老太太麻木的签完字,胡天民想立刻离开这间房子,他示意郑学平立刻走,可是就在这时,姚老太太开口问郑学平,姚晓华当真的骂了朱鹏宇?郑学平点点头,说都到这份上了,朱鹏宇没必要撒谎,朱鹏宇把姚晓华撞倒之后,本来是想送她去医院的,可是姚晓华用各种脏话骂朱鹏宇,还拿出小本子记朱鹏宇的车号,说要把他送进监狱坐牢,朱鹏宇还是个孩子,他又害怕又气愤,这才铸成大错,我现在代表朱鹏宇问您,您能原谅他吗?

  姚晓华的母亲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他给我女儿抵命,也就行了,你跟那个小子说,我不怨他,你让他一路走好。

  离开姚家之后,郑学平感觉还是应该把具体情况告诉朱兰,毕竟她是鹏宇的母亲,就站在路边给朱兰打电话,简单的把情况说明。朱兰一听捐肾就疯了,立刻开车赶到京民律所办公室,她指着胡天民的鼻子大骂,说你个混账王八蛋,他们要鹏宇死,你竟然还让鹏宇捐肾,你有病是吧?鹏宇杀人偿命还不够吗?你让他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你太狠心了,你这个混蛋,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胡天民疲惫的说,人死了,留着器官也没用,他们要,就给他们吧!可是朱兰无论如何接受不了,那是她十月怀胎,从小捧在手里养大的宝贝啊,磕坏一小块儿油皮她都心疼的受不了,她气的直跺脚,要胡天民一起去姚家取消协议,胡天民坚决不肯去,两个人在办公室闹着,郑学平没力气陪他们耗,一个人躲进茶水间。

  郑学平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他的喉咙痛的火烧火燎,像是有一只火热的喷枪在烧烤着他的皮肤,咽下一口凉水,感觉丝丝的凉气灭掉一点点火,可是很快火又烧起来,疼痛随着火焰不停的折磨着他的神经,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他担心再这样下去脖子会被烧透。人的身体真是奇怪的系统,一个小地方出毛病,就会折磨的人生不如死,所以人都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一旦生命消失,这些器官都会被烧掉,能移植给别人,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从内心深处,他是赞成朱鹏宇捐器官的,可是朱兰的感情也可以理解,哪个母亲能忍受自己孩子的肾被割掉!真难啊!

  突然,郑学平的手机响起来,是杨霖。郑学平真不想接这个电话,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呢?要朱鹏宇偿命,赔钱,陪器官,人家都做到了啊!郑学平咽口唾沫,让唾液湿润他喉头脆弱的皮肤,然后按下手机的接听键,电话里传来杨霖急冲冲的声音,他问郑学平,刚签好的协议能不能取消?

  原来郑学平和胡天民走后,姚老太太就心神不宁,老太太与老头商量,说你看这钱拿的合适吗?姚父是这个家庭里的被领导者,自从女儿死后,就更加沉默寡言,他叹气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咱们家晓华那张嘴不饶人,我早说是惹祸的跟苗,你偏不听。姚老太太最不爱听这种调调,立刻反驳说你懂什么,女人就得厉害点儿,不然光吃亏!姚父撇撇嘴说这回能赚便宜吗?你要那个死鬼的肾,他能在你身上消停?姚老太太一听这话打了个激灵,她刚刚也想到这一层,朱鹏宇的肾和她有仇啊,万一害她怎么办?姚老太太这回想明白,要朱鹏宇的肾不合适,不如要那一百五十万,能买好几个肾呢!姚父也点头,说人死了,肾活着,不认识的人捐肾,他不能够怪你!

  杨霖这回有些气短,他告诉郑学平,姚家还是想要那一百五十万现金,郑学平知道朱家家底厚,这个条件朱兰应该不会反对,机会来了!他立刻表示可以商量,但条件是姚家不能再要求朱鹏宇死刑,杨霖表示同意,不过提到那天给老太太垫的药费……郑学平立刻会意,说不用还,算我对姚老太太的一点儿心意。杨霖一听这话很高兴,郑学平要他立刻过来办公室,特意嘱咐打出租车的钱他来付,杨霖同意了。

  郑学平立刻准备民事赔偿的协议,俗话说夜长梦多,这件事必须快办。当他拿着协议去找胡天民和朱兰时,这对前夫妻还在吵的如火如荼,郑学平拦在他们俩中间说二位暂停,重要消息,杨霖同意拿钱了。朱兰不敢相信似的抢过郑学平手中的协议,她快速的浏览一遍,然后交给胡天民,胡天民粗粗看过说没问题,就这么办吧,可是朱兰表示反对,说一百五十万太多了,前不久的一起车祸案,死两个人才赔一百万,姚家太能耍泼,这分明是讹我们。

  郑学平一听朱兰的话,头都快炸了,他忍着嗓子的疼,说朱大小姐,这是你儿子活命的唯一机会,你要是不要?朱兰说得回家去和父亲弟弟商量,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胡天民问郑学平怎么办,郑学平说杨霖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机会稍纵即逝,这份协议如果泄露出去,那些激愤的代理人网友什么的一出现,事情可能急转直下,朱兰不信郑学平的话,她认为这些人就是贪钱,等上一两天只会杀低他们心中的期望值。

  胡天民也不知道是该听朱兰的,还是应该听郑学平的,他犹豫中听到郑学平说出这样一句话,郑学平说老胡,今年律所的分成我不要了,加上你的分成,应该有一百多万,就拿这些钱给姚家吧!朱兰还想说一百五十万给多了,不能这样便宜姚家。郑学平制止她说,钱是我们出的,如果你不反对民事赔偿的话,我们就去签协议,胡天民感动的看着郑学平,说走,我和你一起去。

  杨霖有些局促的坐在会议室里,看见朱兰进来,更是加重了紧张,郑学平一手拿着文件,一手轻轻地拍拍杨霖的肩膀,像是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似得,坐在杨霖身边。现在双方是合谈,他不会让杨霖在“合”这个字上感觉颜面受损,老舍先生曾经说过,在中国,面子与革命是等值的,必须对被害人家属表示出足够的尊重,即便他们是来拿钱的。郑学平的态度影响了胡天民,他深吸口气,对杨霖说,“我代表朱鹏宇感谢杨霖和姚家的宽宏大量,今天的协议签好,我们会严格履行,而且,以后杨霖或者姚家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照顾姚晓华的遗孤,是我终生的义务。”

  杨霖点点头,说你这句话是句人话,但是朱鹏宇死罪可以免,活罪不能饶。郑学平立刻答复到,这一点您放心,法院会公正判决的,以我的经验判断,至少是死缓。杨霖听到这句话,才缓缓的拿起笔,郑学平赶紧把《民事赔偿协议》递过去,胡天民紧张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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