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违背了誓言

  陆雨菲和郑学平两个人越喝越高兴,反正谁也不能开车,最后决定走回家,一路上郑学平唱起大学时最爱唱的《绿岛小夜曲》,陆雨菲也合唱,“这绿岛的夜啊,像一条船……”两个醉醺醺的家伙一路唱着歌直撞到李红卫的车上,陆雨菲奇怪李红卫的车怎么在她家楼下,郑学平说你长得漂亮,看着你呗,弄得李红卫坐在车里,下来也不是,不下来也不是。

  陆雨菲见李红卫不下车,就把郑学平塞到车上,说红卫你把学平送回家吧,他喝多了,李红卫生气的问你自己没喝多?陆雨菲摇晃着回家去,大声喊她一点儿也没醉,李红卫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口,郑学平坐在车上直嚷嚷说这车怎么不走啊,李红卫不理他,一直等到陆雨菲家的灯亮起来,陆雨菲在窗口朝他挥挥手,才不情愿的发动车,没开出去多远,郑学平却大叫停车,然后跳下车跑到路边呕吐,李红卫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郑学平这幅醉醺醺的样子,当年在德全所,他是郑学平的主管,因为喝酒误事没少骂他,没想到十五年之后,这小子还是这么不长进。

  李红卫大声的,“郑学平,吐完了没有。”

  郑学平弯着腰摆摆手,“我……没事了,你先走吧,我打车回去。”

  李红卫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教训郑学平几句,“学平,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当年你是毛头小伙子,爱口小酒,也就算了,现在四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是老样子,你什么时候能长进呢!”

  郑学平满不在乎的,“李主任求求您,您就别操心我了。”

  李红卫巴不得不管,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学平,你回临海办案,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苏家桥的案子,我还是很熟悉的,我打了一审,如果你打二审,按照律师的规矩,我有些资料应该转给你的。”

  郑学平站直身子,用手抹去嘴边的口水,李红卫看着他,又皱眉,郑学平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李红卫,“李大律师这么热心,请问有什么企图吗?”

  李红卫用手指着郑学平,气的说不出话来,转身上车,一脚猛踩油门,气哼哼的开车走了,郑学平直起身,看着他闪烁的车尾灯,苦笑。

  陆雨菲并未受醉酒的影响,一大早就跑到办公室与李红卫谈判,她要代理苏家桥案,李红卫坚决不同意,他打输的案子,怎么能交给陆雨菲办?这不是内讧吗?而且这个案子的内情李红卫心知肚明,谁打都是输,他当初之所以接下来,主要是看在律师费的份儿上,现在郑学平愿意来玩鸡蛋碰石头,他乐得看笑话,但是当着陆雨菲的面儿他是这么说的,“雨菲,你想帮老同学,就把档案室里的材料复印一份儿给学平送去,其他的就别管了。”

  陆雨菲也知道李红卫占理,可是昨天已经答应郑学平了,她撅着嘴非要去办这个案子,李红卫严肃的给她分析这个案子的厉害,说苏家桥案已经被检察院评为今年反腐十大案例,经办的公诉处长奖金都拿了,现在德全再出律师跟着参合,就要得罪检察院了,所以不要说德全的律师不能再参与,别的律师也最好不要参与。最后这句话等于说,排除陆雨菲,郑学平在临海找不到本地律师做助手。

  陆雨菲情绪低落的去找郑学平,把苏家桥案的资料交给他,郑学平知道这个老同学七情上脸,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在李红卫哪里碰了钉子,郑学平问她李大律师是否发过话,说临海的律师谁也不许管苏家桥的案子?陆雨菲无语点点头,郑学平一声长叹说你们临海律师界,就是个姓李的码头,只要李大律师一句话,什么职业道德啊,公平正义啊,全是******镜花水月一场空,陆雨菲一听这话受不住了,她争辩说德全律所这些年代理过不少法律援助的案子,很多没钱请律师的普通人,都在李红卫的帮助下获得了公平,郑学平反问苏家桥的公平在哪里?你们害怕得罪检察院是吗?只要可能损害到自身利益就不管别人的利益,这是一种什么公平?每一个学法律的人都知道一句话,“把当事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你们德全律所毫不犹豫的把自身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是合格的律师所为吗?陆雨菲被郑学平问的哑口无言,她嗫嚅着说那不过是学校的理想化,你没听过法学院的院长都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吗?

  郑学平认为一个人如果永远屈从于现实,他不过就是个庸俗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利己主义者的公平,是在不损害自身利益前提下的给予,就像一个富人对穷人居高临下的施舍,这本身就是不公平,这样的人不可能懂得真正的公平,如果陆雨菲愿意做一个这样的人,他也没什么可说的,苏家桥案她不管也罢。陆雨菲被郑学平这么一激,反倒非上不可了,德全不同意她代理,暗中帮忙谁也管不着,她把资料统统打开,和郑学平一起研究起案情。

  苏家桥案的案情清晰明了,按照起诉书中的描述,他利用手中的职权,将本来应该由街道办事处执行的拆迁任务转包给华新建筑公司,该公司的女老板尚清为获得这个生意,不仅以身相许,而且将一百万赃款汇入苏家桥的个人账户,发现这一百万赃款的是拆迁办出纳张晓燕,张晓燕当即向检察院举报,整个犯罪过程简单清楚,证据充分,按照刑法三百八十三条之规定,受贿十万元以上,且情节严重者,可判处死刑,苏家桥被判处死刑所依据的“情节严重”是,按照刑法三百八十六条之规定,有“索贿情节”,因此从重判处,所以华新建筑公司老板尚清的证言是本案至关重要的证据,到底是否存在“索贿情节”,是关系到苏家桥生死的关键。

  公诉方提供的“索贿证据”,就是尚清的一纸证言,并无视听资料佐证,一审时尚清也并没有出庭作证,这本身就不正常。郑学平看看陆雨菲,陆雨菲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律师亲自去见尚清,搞清楚整个案发过程,可是这也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很多刑事辩护律师栽在这个环节上,她建议郑学平按照规矩来做,先向检察院申请会见证人,然后在检察官的监督下会见,郑学平摇头,说这样证人只会重复她做过的证言,就算是有什么隐情,当着检察官的面儿,也不敢说。

  苏家桥案已经到二审,律师要想打赢官司,只能从现有的证据入手,找出破绽,推翻证据,可是找出经过公诉方千百次锤炼的证据的破绽,谈何容易,既然苏家桥身上没有伤痕,没有刑讯逼供的证据,律师就不能向法院申请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既然不能排除,就只能面对,不管是发现新的证据,还是推翻现有证据,与本案关键证人的见面恐怕都无法避免。

  郑学平下决心去见尚清,为了苏家桥的性命,为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冒这个险是值得的,即使因此丢了律师执照……虽然他把律师执照看的和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他也必须去冒这个险。他已经动了恻隐之心,搞清苏案真相就成了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万一苏家桥是被冤枉的呢?但是做这件事不能连累陆雨菲,他让雨菲别再管苏家桥的案子,可是陆雨菲哪肯让郑学平一个人去冒险!她坚持和郑学平一起去见尚清,就算是真的被尚清控告,多一个人也可以互相证明。

  郑学平感动的看着陆雨菲,说雨菲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雨菲最不喜欢煽情,敷衍说什么欠不欠的,有些事儿就是该着你赶上了。

  尚清三十多岁年纪,白净的脸上长了一双杏核眼,中等身材,凹凸有致,精明强干,一看就不好对付,郑学平一亮出苏家桥辩护律师的身份,尚清立刻就拿出手机要给检察院打电话,陆雨菲拉着郑学平就走,小声说这个女的咱们惹不起,咱们俩走为上。可郑学平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朝尚清喊了一嗓子,说尚经理您花一百万到底图什么?

  尚清回嘴说你这个律师别含血喷人,谁花一百万了?郑学平说那一百万拆迁款你不是转给苏家桥了吗?钱肯定被法院冻结了,可工程你还得干,尚老板白干活你到底图个啥呢?

  尚清被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对付郑学平,她顶着苏家桥情妇的帽子压力已经很大,让郑学平这一问,又想起生意上的困难,脸都白了,不过依旧硬撑着说我我我……我为民除害,苏家桥这个贪官就该进班房,郑学平纠正她说不是进班房,是死刑,一条人命,你好好想想吧。

  陆雨菲佩服郑学平的狠劲儿,紧张刺激让她害怕,可是也让她兴奋,她拉着郑学平离开尚清的办公室,一坐上她的路虎,陆雨菲一脚用力踩油门,车飞快的离开华新建筑公司。陆雨菲看看坐在副驾驶上的郑学平,说老同学你够胆大的,你就不怕尚清去检查院告你?

  郑学平深吸一口气,平稳紧张的情绪,说她告我什么?恐吓证人?妨害作证?我可是一个字也没提出庭的事儿,我只是让她想清楚自己的处境,想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而且,咱们律师干的就是说话的活儿,有话不说我憋不住。

  郑学平接手苏家桥案之后,就一直在研究尚清—这个苏案的关键证人,就算她真的是苏家桥的情妇,以她的社会地位来看,应该是她主动贴上苏,郑学平很了解苏家桥的个性,就算他见钱眼开,也不至于胁迫一个女流之辈,尚清也不是什么西施貂蝉。那么苏家桥出事,尚清就应该为苏开脱,因为苏家桥倒霉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可是看她的证词,处处欲置苏于死地,反复强调这笔钱是苏家桥向她多次索要,她不得已才把钱汇到苏的账户,这不合情理,今天郑学平就给尚清来个敲山震虎,但震虎不是吓唬,得直接敲到她的切身利益上去,这样她才会真疼。

  陆雨菲佩服郑学平的高见,但是她有不同看法,女人的切身利益是家庭,这个尚清在法庭上当众承认是苏家桥的情妇,她的丈夫会怎么想?戴绿帽子的滋味不好受,当众戴绿帽子就更可怕。郑学平一听这话倒吸一口冷气,惊叹说没想到啊,还是女律师厉害!他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下一棒子还是雨菲你来敲吧。

  郑学平和陆雨菲离开后,尚清没给检察院打电话,律师的话正击中她的要害,这些天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百万拿不回来,没有这笔钱,她用什么雇工人去拆迁呢?想到公司的困境,和丈夫那张难看的脸,她的手已经抖得拿不起话筒。

  见拆迁办出纳张晓燕的情形就大不同,这回被敲的人不是张晓燕,而是郑学平,一见面郑学平就被吐了一脸唾沫,张晓燕指着郑学平的鼻子大骂,说你这个律师还敢来找我,你看看老娘是谁?

  郑学平懵了,死活想不起来和这个女人有什么仇?张晓燕说我提醒提醒你,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律师,可比老律师更坏,你你你……张晓燕说着眼泪流出来,郑学平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他拉着陆雨菲就走,陆雨菲不明白刚才那个敲山震虎的郑学平,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斗败的公鸡,忙问老郑怎么回事,郑学平直摇头,就是不说话。

  陆雨菲的车上,郑学平回想起往事,一脸痛苦的表情,但他依旧不肯把往事讲给陆雨菲听,在陆雨菲再三逼问下,郑学平也只是提示她回到德全律所,去查李红卫的档案,一九九二年的一起强奸案,当事人就是张晓燕。陆雨菲一听强奸案,就不再追问了,这种案子里有太多个人隐私,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李红卫外出没回来,于是她就借口找资料,溜进李红卫的档案室。李红卫不愧是名律,大律,他经手的每一个案子,相关的文件都整整齐齐的归档保存,三十几年下来,档案装满了一整屋子,陆雨菲按照时间顺序,很快就找到了郑学平说的那起案件,她打开卷宗,翻开尘封的纸张,二十年前的法庭在她的面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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