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远山与中山(一)

  齐远山是从徐州踩着尸山血海一路打到北平的。

  从春天到夏天,二十八岁的他身为师长,参加过七次战役。与他齐头并进的师长们有薛岳、卫立煌等未来的名将。济南之战,齐远山亲临矢石,攀登城墙,逼得“狗肉将军”张宗昌狼狈逃窜,徒留一首“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安得巨鲸兮吞扶桑!”这时日本出兵济南,大肆屠杀。齐远山发现对面的日军联队长是在陆军士官学校读书时的同学,便用日语呼喊,希望对方撤军,可惜与虎谋皮。不久,齐远山接到不抵抗命令,被迫撤军,留下一城生灵涂炭。国民革命军绕过济南北上,六月占领北京,改名北平。

  前几日,常凯申率领国民政府大员们到了北平,祭祀中山先生灵柩。1925年,孙中山在北京逝世,此后停灵于香山碧云寺。齐远山参加了祭祀仪式,莫名想念秦北洋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好兄弟,不也在碧云寺暂住过一段日子吗?

  常凯申没忘记驻扎在东陵的孙殿英,派遣齐远山为特派员去视察。齐远山带着一个连的骑兵出了北平,经过蓟县到了遵化。沿途俱是战乱后的荒野,路有遗骨,赤地千里。

  到了东陵,骑兵连被孙殿英的军队拒之门外。齐远山只身进入陵园,如同到了鸿门宴。一路走来,他将东陵的驻军情况记在心底。没想到孙殿英招待他的地点,竟在慈禧太后的隆恩殿上,真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面对“麻脸将军”孙殿英,齐远山从容说出“裁兵”二字,便有一股杀气从大殿四周升腾而起。自“同治中兴”起,清廷任用湘军淮军平定太平天国,埋下尾大不掉的种子。后来的北洋军阀,官兵只知效忠将军,却不知效忠国家,以至于内战不断,藩镇割据,军队犹如土匪强盗,裁兵相当于裁了命根子。

  孙殿英麾下三个师长,个个脸上阴沉,有的翻白眼,有的咧嘴冷笑,还有的干脆把手放到枪套上了。唯独孙殿英大笑道:“远山老弟,久闻大名!你是晚清新军大将安重兵之子,‘北洋之龙’王士珍推荐你去日本留学,还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几年前又南下投奔革命党,成了常先生跟前的红人。这次北伐大战,你可杀得我们直鲁联军很惨咧。”

  “军长阁下谬赞了,远山不过是为国家尽忠,为革命办事罢了。”齐远山心想常凯申派他来做这个特派员,跟旧军阀商量裁兵之事,简直是羊入虎口借刀杀人嘛。但他临危不乱,侃侃而谈,“自古以来,将军的实力取决于麾下兵马,您又是出了名的爱兵如子。若是裁兵,手下弟兄们的生计便成了大问题,远山说的不知在理不在理?”

  “哎呦我的妈呀!远山老弟,您可是说到俺的心坎上了!”

  孙殿英笑着摘下帽子,摸了摸半秃的脑门,下令送上黄金二百两,今晚从县城绑两个黄花闺女给贵宾享用。

  “将军,您这是在侮辱我吗?齐远山岂是贪财好色之辈!”

  “得罪得罪!远山老弟。今晚我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醉方休!”

  慈禧太后陵墓的东配殿,让给齐远山做了卧室。虽是配殿,同样全由黄花梨木构成,梁柱上贴满龙凤呈祥的贴金彩绘,豪华奢侈,自不必说。

  孙殿英与齐远山彻夜饮酒,席间有两个漂亮的少年勤务兵作陪。麻脸将军先表忠心,拍胸脯说要誓死效忠国民政府,愿意做前锋打进山海关,活捉小六子。他又拜托齐远山向常凯申说情,值此危亡之秋,若是轻易裁兵,恐怕会影响统一大业。齐远山满口答应,称赞孙殿英是草莽英雄,国家急缺的栋梁,麾下人马必是未来的国军精锐。

  然而,齐远山话锋一转:“军长阁下,您驻军在这东陵,又请我住在慈禧太后的陵墓,怕是还有更大的计划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殿英索性挑明:“远山老弟,咱明眼人不说瞎话。不管能耐多大的主儿,在这儿饮酒作乐,说不定明天一早,脑袋搬家,粉身碎骨。你说关外的张大帅,半年前还是中华民国的海陆军大元帅,多大的风光呢?还不是一夜之间,就被日本人炸上了天?啥荣华富贵啊,都他娘狗屁!对不住了,老孙俺嘴上没把门的。”

  “话糙理不糙。”

  半斤白酒下肚,孙殿英已经大舌头了:“有……有句话啊……就是及时行乐……不是说俺要花天酒地,十七八个姨太太,而是握在手里的权力和金子,绝不能浪费了。您看我们脚底下踩着的是什么?就是天大的权力与金子啊!”

  “嗯,权力与黄金就是划等号的。”齐远山蹬了蹬地上的“金砖”,底下传出瘆人的回应,仿佛慈禧太后也听到了,“这清朝的皇陵,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同样藏匿着富可敌国的财宝。”

  “对啊!你说这满清皇帝坏不坏啊,掠夺了民脂民膏,既不抵抗洋鬼子,又不造福老百姓,反而埋到了地底下,给慈禧太后去阴间享用了,这不是天大的罪孽吗?”

  “古来如此啊,从秦始皇到武则天……慈禧太后又是一个新版的武则天。”

  “俺老孙没读过几天书,不管这些古时候的皇上,俺只说这满清朝廷。如今啊,俺也是国民革命军的军长,咱国民革命军是不是孙中山先生的信徒?”

  “当然!前些日子我还陪常先生在香山碧云寺祭奠中山先生呢。总理临终遗言:和平、奋斗、救中国!”齐远山将杯中酒洒在地上,“晚生没齿难忘,誓将奋斗毕生。”

  “中山先生姓啥?”

  “这还用问吗?姓孙啊。”

  “俺也姓孙!”孙殿英又干一杯,“自然要继承中山先生的革命遗志。俺老孙可不是乱攀亲戚,俺虽出身草莽,但也是忠良之后,俺的祖先乃是大明辽东经略孙承宗。”

  “孙承宗?”齐远山熟读过史书,立即想起这个名字,“可是镇守辽东,提拔袁崇焕,抵抗满清的民族英雄?”

  “我这位祖先在直隶高阳殉国,满门老小百余人无一投降,全部遇难,崇祯皇帝也为之流泪。”

  齐远山心想这年头乱认祖宗的不少,河南人袁世凯也差点认了广东人袁崇焕做祖宗,只能抱拳道:“军长阁下果然是英烈之后。”

  “跟俺的祖宗比,俺孙殿英可是惭愧啊!远山老弟,说到革命,中山先生前半辈子都在革谁的命?”

  “自然是革满清王朝的命。”

  孙殿英拽着齐远山的袖子管说:“冤有头,债有主,满清王朝的总头目是谁?”

  “慈禧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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