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1920年,早春二月。
欧阳安娜洞房花烛夜,洒泪想念某人之时,哪知他还活在人世,栖身于万里之外的北国,冰天雪地的外兴安岭。
外兴安岭,永久冻土层的冰窟深处,猛犸象正在渐渐腐烂。秦北洋、保尔·柯察金、小镇墓兽九色,等待死亡或者春天。
春天抢在死亡之前来了。
冰窟里的九色突然兴奋起来,拖着秦北洋跑到另一头。隐隐有水滴下来,说明上面正在融化,几块大石头坠落下来,因为冰窟内外的温度都发生了变化。九色不断吐出火球,击破层层围困,慢慢打开一线天光。
秦北洋用衣服自制绳索,再用契丹人的武器,做成一个简单的抓钩。告别九百年前的韩行德,带走公主赠送的玉佩,决定代替他完成遗愿。
抓钩反复试了上百次,这才抛上冰窟顶部,带着他和保尔逃出生天。他俩又砍断一棵小树,让九色顺着爬上来。
躺在融化的雪地,秦北洋只想回到中国,那里到处都是古墓,随便找一个钻进去。
否则,癌细胞随时会把他杀死。
秦北洋跟保尔找到了骑兵小分队,远东地区的大部分已被解放,伊尔库茨克成立了远东共和国,作为苏维埃俄国与日本占领军之间的缓冲国。
对面已不是白卫军了,而是日本帝国的西伯利亚派遣军,甚至有一支中国北洋政府的海军编队,悬挂五色旗航行在属于俄国的黑龙江上。
他自告奋勇做了日语翻译,陪同红军将领与日方谈判。有个日军大尉名叫秦田三郎,此人会说流利的俄语,曾在第十八步兵联队服役,也是奈良吉野古坟的盔甲“灵魂机械体”实验事故的幸存者,跟秦北洋有过一面之缘。
秦田三郎盯着他的面孔问:“秦桑?”
“对不起,我是苏维埃工农红军战士,我叫格奥尔基·秦。”
他分别用日语和俄语做了回答。
谈判没有进展,秦北洋向上级提出回国请求。他不想偷偷离开部队,变成开小差的逃兵。政委非常喜欢这个中国战士,不但勇敢无畏屡立战功,还是个工匠高手,会修理部队各种器械,甚至能充当汉语和日语翻译。政委要提拔他担任军官,享受优厚的干部待遇,给他分配个俄国女大学生做老婆。
秦北洋婉言谢绝:“政委同志,感谢您的欣赏。但我离开祖国太久了,中国已近在眼前,我必须回去。”
这番话发自内心,惟独略过自己回到古墓才能存活的秘密。
当晚,秦北洋与保尔痛饮伏特加,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彼此泪流满面,相约在红旗飘满地球的那一日……
次日,秦北洋脱下军装,带着九色离开营房。按照斯拉夫人的礼仪,他还跟保尔嘴对嘴亲吻相拥,一如未来柏林墙上勃列日涅夫与昂纳克同志加兄弟的惊人一吻。
身后响起战友们齐声高唱的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秦北洋沿着乌苏里江与兴凯湖南下,三天三夜走了数百里地,终于到了中俄边境。
从两年前离开天津大沽口,东渡逃亡日本开始。秦北洋辗转数万公里,跨越太平洋、巴拿马运河、北美大陆、欧洲大陆、北极、俄罗斯,再经过西伯利亚与远东,完成一次环球旅行,论足岁还没满二十呢!
茫茫丛林的积雪消融,从绥芬河逆流而上,就是日夜思念的祖国。
迎接他的是东三省的春天。
有人说,东三省的春天像只蝴蝶。化蛹的冬天如此漫长,无垠的雪地尚未融化,白桦林儿依然死寂,熊瞎子刚爬出冬眠的树洞,饥饿的狼群仍在山脊上嚎叫,就连胡匪也冻得胡子掉渣,纵马下山也打劫不到几袋苞谷。倒春寒时雨雪交加,冻雨似刀尖儿砸脸上,雪片像纸钱儿飘扬,如同一场盛大的君王葬礼。等到这只蝴蝶艰难地破茧而出,好不容易握在手心,便从你的手指缝里悄然溜走。
秦北洋与九色迈开一小步,跨过俄国割让清朝领土时留下的界桩。眼前又是一条漫长的道儿,中东铁路就在身边,可以望见绥芬河火车站。
但他不打算走铁路,而要去寻觅最近的古墓。
忽然,光秃秃的白桦林中,癌细胞与和田暖血玉纷纷发热,秦北洋看到四个人影,分别骑在四匹马上。
第一个是中国姑娘,十六七岁模样,穿着东北女孩的碎花袄子;第二个是个老者,原本的黑胡子已全白了,双目放射暴突的光;第三个身体如同北极熊,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第四个年约三十许,右脸颊上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无法变身的小镇墓兽九色,引颈发出呦呦鹿鸣。
“阿幽……”
秦北洋轻声念出她的名字,却活吞下“妹妹”二字。就像十一年前的黑夜,光绪帝陵地宫外的密室,两个孩子初见时的眼眸。她如乌幽幽的黑洞凝视他,吞噬他。
“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阿幽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身后的三名刺客:阿海、老爹、脱欢,各自露出雪白的匕首。
“你们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的?”
“以后再详说,哥哥,请你跟我们上山。”
“长白山?”
“非也,太白山。”
这个答案让秦北洋始料未及,在脑海地图里画了条漫长的弧线,才从东北边缘转到中国的地理心脏,“莫非是陕西秦岭的太白山?”
“离这儿很远呢,但离你的白鹿原很近。”
阿幽淡淡地说,视线却转到九色眼中,她知道这条“大狗”听得懂他们的对话,白鹿原唐朝大墓也是它的命定之地。
“我为何要跟你们而去?”
“哥哥,你不是想要看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吗?请上马。”
脱欢牵了一匹鞍鞯齐全的好马而来。
秦北洋想起白鹿原大墓的唐朝小皇子,两年来所有奔波与折腾,不就是为了这副棺椁?为了打开乾陵的钥匙?回到墓主人的身边,也是颠沛流离的小镇墓兽九色的夙愿。
他从刺客手中接过缰绳,踩上马镫的刹那,目光扫过阿海右脸上的刀疤。
刺客阿海对他负有杀母之仇,刺客老爹则对他负有杀父之仇。
翻身上马的同时,秦北洋袖子管里的手枪坠到掌心,这是政委送别时给他的礼物。
他抬腕对着阿海扣下扳机。一枚子弹旋转着冲出枪口。没想到阿海竟有所准备,已提前侧身移动,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正好射中身后的刺客老爹。
不晓得是打爆了脑袋还是心脏,老爹重重地坠下马去。
秦北洋还想射出第二枪,刺客们早已下马,各自寻找地形掩护躲藏。
成功的机会只有一次,这些家伙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秦北洋纵马飞奔,招呼九色快点赶上。
马蹄刚蹬出去几步,便人仰马翻地摔倒,在泥泞的冰水中打了个滚儿,他才发觉马屁股中了一支箭,痛苦地嘶鸣挣扎呢。
刺客脱欢,他有一张轻巧的钢弩,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射人先射马,对方不想取他性命,否则早就一箭穿心了。
秦北洋知道刺客们的忌惮,爬起来向西狂奔,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腿的?一人一兽,没入密林丛生的山沟,马匹无法涉足的禁区。
他不是不想见到唐朝小皇子。可刺客的话有多少可信?北京房山的石经山洞窟中,他见识过阿幽将小徐将军骗得团团转,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太白山?若说是终南山或乾陵还有几分可信。何况刺客之要得到秦北洋,正如他们之要得到小皇子棺椁,都是为打开乾陵的秘密,他可不想被恶人当作一把钥匙来利用。
去他娘的太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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