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而黏稠的夜色里,步履匆匆的身影显得有些突兀,特别是闯进房间时重重推门声,令得房内鬼魅般的护卫陡然出剑。
“孤水,你先下去。”连嵩抬了抬手指屏退孤水,随意目光流连在赫连茗湮与自己相似的白色衣衫上,“慕格塔公爵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我想,应该无关风花雪月。”
舍去一贯的淡漠冷然,赫连茗湮神情激动,紧蹙的眉头写满怒意:“你要是再敢对离忧出手,任何合作都不用再谈!”
“与霍斯都的合作不是应该由贵国主君决定么怎么,难道说贵国真正掌权的人不是主君,而是慕格塔公爵”故意说着饱含嘲讽的话,连嵩眯起狭长眼眸欣赏赫连茗湮愤怒仍不失精致的脸庞,“我本以为慕格塔公爵很想得到言离忧,看来似乎有些差错。很可惜,这次孤水失手了,不然现在言离忧已经是贵国之物。”
“我与离忧之间的事不需外人插手。如果你所谓攻破渊国妙计是以伤害离忧为前提,那么现在合作可以终止了,这件事我能代替主君做决定。”
赫连茗湮的态度语气决然坚定,但这对连嵩没有任何恫吓作用,那道如毒蛇般冰冷阴恻的目光,依旧肆无忌惮在赫连茗湮脸上游走。
与连嵩合作的决定是柏山做出的,赶在年前束缚渊国江湖人士对战事的阻碍,给霍斯都大军发动决战攻势这么大一个诱惑,作为主君的柏山实在无法拒绝。
不过他有答应赫连茗湮,倘若连嵩的计划有任何不妥之处,先前约定大可撤销,而且赫连茗湮有决定权力,不必向他征询意见。
对赫连茗湮,柏山总是会给予无限特权。
稍稍沉静后,赫连茗湮收敛冲动恢复冷漠:“霍斯都与青岳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连大人心里清楚。我不想再一次听到离忧遇袭的消息,这是最后警告。”
赫连茗湮来得迅速、去得干脆,甚至没有留给连嵩回应的机会。连嵩倒也不在意,站在简陋狭小的房屋前仰望月色,负着手几声莫名轻笑。
“越来越有趣了,没想到那女人这么在乎言离忧。孤水,我们的计划失败,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枝桠遮挡住月光的角落里,孤水无声摇头,被连嵩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了才哑哑一声低语:“走吧,这里没意思。”
“是啊,如果不能挟持言离忧来要挟温墨情,再停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陡然一阵剧咳让连嵩说到一半的话不得不中止,那道白色身影咳得弯了腰,许久没有站直。
孤水皱了皱眉头,古怪表情说不清是恼火还是担忧,无声无息靠近连嵩,迟疑少顷,伸手用力扶住白色衣衫包裹下单薄身躯。
连嵩抓住孤水手腕,喘息粗重,声音沙哑:“药拿来。”
孤水没有动,语气平静,眉头却越皱越紧:“不能再吃那药。”
“吃了是死,不吃也是死,何不让我活着时舒坦些”连嵩边咳边笑,从嘴边挪开的手掌隐隐有丝血色,“别学那些忠心耿耿的仆从,没好下场,尤其是跟随我这种人。其实你该盼我早死才对,这样的话你的罪孽还能少一些。”
烦躁表情在孤水淡漠面容上一闪而过。
短暂街后,孤水放手,迅速回房取来两粒药丸和茶水,连嵩看也不看仰头服下,半晌后咳声终于止住。
那一阵剧咳令得连嵩脸色愈发白如月色,淡淡银辉打在侧脸上,不远不近看着,竟被孤水意外地捕捉到几许怅然若失表情。
“你……还要坚持么”
听着孤水奇怪问题,连嵩哑笑一声:“不坚持下去,我活着又为了什么上苍不仁,偏偏给了我这样的宿命,我自然要报答这份恩情才行。你跟随我最久,理当明白我做着一切的目的,这种时候就别说可笑的话了。”
孤水没有再说什么,直到固执地眼看连嵩返回房间准备休息,才在关门之前又补上一句:“结束之后,你会怎样”
“不知道。”连嵩掐断灯芯,黑暗中平淡如水,“或许在期待已久的浩劫到来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房门轻轻关上。
屋外月色依旧明亮柔和,孤水走出几十步远忽地停住脚步,在周围许许多多陌生的异国士兵注视下抬头看向缺月,呢喃时没有半分戾气,仅剩惘然。
“你想要的,仅是如此”
距离腊月还有几天时,言离忧在沐酒歌护送下回到了定远郡王府中。
本就不算热闹的定远王府在巨大变故后愈发冷清。因着战乱,有些下人已经结算了工钱返回故里,如今还留在府中的算上肖伯也不过个人,得知肖伯把其中大半都安排来照顾自己时,言离忧颇有修笑不得。
“肖伯,我还没那么娇弱,不需要这么多人服侍。每年这个时候父王不是都要去万佛寺发放善粮和腊八粥吗虽说今年父王不在了,这善举却是不能断的,最近几日就让大家放下手中活计忙活发粮的事吧,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肖伯一拍脑门连连自责:“看我这脑袋,真是老了!往年这些事都是王爷或者大少奶奶记着,今年没人提起我就给忘了,实在该死!”
言离忧看看身边空荡荡的椅子,心中一阵失落。
江湖上,碧箫是冷艳高洁的君子楼少主;王府中,碧箫则是将一切打点得有条不紊的女主人。
可现在呢
听肖伯说,现在的碧箫整日失魂落魄,别说操持家务,就连照顾温墨鸿都屡屡出错,吃不香睡不稳,夜里时常被噩梦惊起,活脱脱是言离忧当初婚前闹心病的模样。
“二少奶奶,您要是想大少奶奶了,我这就去唤她一声,可能刚才通报时大少奶奶没听到。”肖伯见言离忧有些失神,很快就猜到她心事。
言离忧摇摇头,勉强笑道:“不必了,晚些时候我再去看她。对了,肖伯,大哥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没什么好转,自从大少奶奶回来后更不爱走动了,没事的时候就守在碧笙姑娘身边——大少奶奶说,大公子是想替她照顾碧笙姑娘。唉,为了能让大少奶奶少些负担,大公子真的倾尽全力了,他们夫妻俩都是心善的大好人,怎么就遇上这些倒霉事呢……”
肖伯的抱怨都是些老生常谈,言离忧听了第一句就知道接下去会说什么,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说要上街转转的沐酒歌便提着酒肉糕点乐呵呵回来。
说到对师弟师妹的疼爱,君子楼乃至整个江湖几乎无人能出沐酒歌其右,纵是平日里表现得大大咧咧、豪迈不羁,师妹喜欢吃的点心、爱喝的茶叶等等,沐酒歌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天直到傍晚言离忧才见到碧箫,饶是早得知碧箫因一系列惨事颇为憔悴,见面时却还是吓了一大跳。
枯槁,瘦削,远超意外。
碧箫本就很清瘦,高挑纤细,风姿清雅,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忧郁仙子;而如今所见,仙姿不再,剩下的就只有瘦削,令人意想不到的嶙峋骨感。
“短短几月就瘦成这幅模样,你要是折腾死自己么就算难过也该保重好身体,碧笙和大哥都需要你照顾,你病倒了,他们该怎么办”言离忧心疼得连招呼都没心情打,拉扯过碧箫一顿数落。
碧箫见到言离忧似是有些意外,恍惚一阵,强颜欢笑:“我不是还活着吗”
只是这样活着跟死了没区别。
这话,言离忧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眸中却多了几分怨责之意,而后便在饭桌上拼命地给碧箫夹菜,恨不得这一顿饭就让碧箫吃个十二分饱,立刻恢复原来神采奕奕的绰约风姿。
家主不在,沐酒歌一个男外客不便长留府中,饭后与言离忧商量过一些安排后决定第三日清晨启程赶回宛峡军营,原想把碧箫找来单独聊聊的,谁知碧箫一口回绝,始终在碧笙房间里不肯出来。
而事实上,被拒绝的不单单是沐酒歌,言离忧抱着手炉去敲门,同样被碧箫以困乏需要休息为由拒之门外。
“大丫头要强,最不愿别人看见她软弱之处。你在府上这段时间多开解她——现在也只有你能与她说上话了,我这当师兄的,自从他们一个个都成家立业后就惨遭抛弃,如今地位连师父都不如啊!”临走前,沐酒歌半开玩笑抱怨道。
“我与碧箫、凌郗是金兰姐妹,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用沐大侠提醒我也会尽力安慰的。”不见碧箫来送行,言离忧多少有些担心,面上却努力维持轻松笑意。
尽管她对能否尽快劝好碧箫忐忑不安。
按照沐酒歌所说,温墨情会在腊八节之前回到定远郡,算下来不过十日左右时间,言离忧不希望温墨情回来时看到的依旧是碧箫憔悴形容,那样会教她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姐妹的本分,更会让温墨情诸多压力之上再添一层。
那一晚言离忧几乎没有合眼,是而当惊慌尖叫传来时,她第一个冲到碧箫房间,用力将惊魂未定的碧箫紧紧抱住。
“别怕,碧箫,我在这里,这里很安全。”轻轻抚着碧箫枯瘦脊背,言离忧环视碧箫为了不影响温墨鸿而搬来的朴素卧房,鼻子一阵酸涩,“是不是做恶梦了要不要我陪你”
碧箫拼命摇头,眸中有惊乱亦有畏惧,直伸手臂指着大开房门外。
“有人……离忧,有人潜进来了!我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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