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西湖,柔媚如同含情脉脉的少女。哪怕是再多的情思,也隐在含蓄的眼波之后,那样的含而不露,可偏偏这样灵秀之地,却突然来了金同仁这样毫不知趣的俗物。
好象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隐晦,什么是文雅,金同仁突然冒出来的那一句话,赤裸裸地勾起几个人隐在心底的隐秘,就那样变了脸色。
把金同仁的话听得分明,李玉娘下意识地低垂了头,避开他的目光。眼角偷瞥了一眼,却立刻又垂下眼帘作低眉顺目状。记忆里,实在是想不起曾经见过这个男人的事。可听他这话,再想想他的身份,便在心里怀疑从前的那个李玉娘是曾见过他的。说不定这性子粗疏,看来大大咧咧的金少东和朱子钰还真是有什么关系。
显然,有一样想法的绝不只她一个。不仅顾洪的脸色有些发沉,就连姜淑云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虽然此时姬妾买卖亦属平常,可突然之间被人点出自己家的妾是别家不要的,心里头总是有些不自在。一时,顾家的人都沉默下来。
沉默中,却听得一声轻笑。竟是小英笑道:“许是金大官人从前曾见过我家李姬人呢!”
这话一说出口,都不用李玉娘瞪她,姜淑云便已经转过头去冷眼睨她。眼中的厌恶之色让本来并不自觉说错话的小英刹那白了脸色。金同仁却似未觉,只淡然笑道:“那倒真是有可能……”又看向顾洪,邀约道:“顾兄,这便请嫂夫人一起夜游西湖吧!”
姜淑云口齿微动,原是想婉拒的,可看了一眼顾洪却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虽然金同仁并非出身书香名门,为人更是为她所不喜。可现在这年头什么最管用,她却是一清二楚的。虽说是出身书香门庭,可多年持家,她已无半分酸腐之气。虽然仍然一如既往地倾慕丈夫的才华,却更知那些时不时被文人斥之以鼻的铜臭之物究竟有多大的魔力。只是一个转念之间,她就已经认定结交金氏,对丈夫益处胜过坏处,也就微笑着点头,柔声相谢。
虽说金家的画舫就停在湖边,可因为岸边水浅,其实离湖岸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坐了小舟,一行人缓缓靠近那艘足有二十米长的画舫。远看,只觉‘反宇业业,飞檐献献’,整艘画舫如一栋精美的小楼。近看,更觉雕梁画栋,装饰华丽,雅致中透着奢华。
成排的荷花灯,映着朱红色的廊柱,反着暖暖的光。
还未上船,就听得画舫上一阵娇笑之声。金同仁露出笑容,大船上放下的跳板还未搭稳,他就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船去,笑问:“人可是都来了?”
那站在船上侍候的小厮唬了一跳,扶着他怨道:“小郎,您这是急的什么呢?若真出了什么事,小的们可怎么向大官人交代呢?”
“呸,”啐了一声,金同仁用扇子狠敲着那小厮的头。“你们这群小子,越来越没王法了,眼里除了我爹,就看不着旁的人了是吧?!”又哼道:“我告诉你,金家当家作主的那个早晚都会是官人我,你们这群臭小子惹恼了我,就一个一个把你们都卖到那个大食还有那个什么黑人国去。”
虽然金同仁说得凶,可那小厮却仍是嘻嘻一笑,“嗄,官人就是真的恼了小的,也要把小的卖个好地方啊!去那到处都是昆仑奴的地方,小的可是不愿,那么远小的可怎么回家看娘子呢?”
“还看娘子?你想得美,那黑人国可不是占腊国,而是比那更远的海外,到时候你别说看娘子,就是做梦都要梦到一群黑女人了……”金同仁哼着,可脸上却是现出几分促狭的笑意。
见他说话随意,虽是有些顽皮惫懒之气,却并不似那些商贾财大气粗的俗气。姜淑云心里倒是对他多了三分好感。转目看去,轻易地便自丈夫轻扬的眉间察觉出一丝不耐。知道他不喜金同仁这样与下人也玩笑无忌,却并不说话。只是在另一个小厮过来见礼相引时,笑着递过去一角碎银。
虽是不多,可那一角碎银总也有一两钱重,只是那小厮虽收了银子,脸上神色却并未见有多欢喜。姜淑云见了倒觉得金家的家教不错。李玉娘却偷笑她打赏的银子还是少了。富户豪奴,又是跟在主人跟前的人,这几钱的银子对他们来说根本就看不上眼。
虽然看似一直低垂着头,可李玉娘却一直暗用眼角偷瞄着四周的景物。从前也是在西湖坐过画舫的,可那画舫就和那个时候的西湖一样,已经纯粹的商业化,浮华喧嚣,热闹得和菜市毫无两样,却再找不到心目中那种如诗如画的情怀。
这画舫,极宽阔,船舱也是两层的小楼,朱红的漆色,木格的窗子,雕工精巧,可最让李玉娘吃惊的,却是那窗上并不似平常糊的一场窗纸,而是镶的一层彩色玻璃。细看之下,那玻璃的色泽并不纯,透明度也是极低的,可那仍然实实在在是玻璃。是李玉娘从没想到过会在这里见到的玻璃。
一时睁大了眼睛,有心上前去摸上一摸,几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却听得那金同仁嘻笑着眩耀道:“顾兄看我这琉璃窗可好?用的却是大食那边运来的琉璃,比起咱们中土自己烧的琉璃更要好看许多。”
眨了眨眼,李玉娘几乎想开口问“咱大宋也能烧玻璃”?却到底还是压下满腹好奇。听到顾洪笑着道“确实是好看,比我前些日子得的那只琉璃杯通透许多。”便不禁抬头瞥了一眼,虽然顾洪带着笑,她却仍觉出几分假来。想是姜淑云也听得出来自家郎君声音里透出的那份不耐,却是低声一咳。
正同顾洪说笑,浑似不觉他心生不满的金同仁却是立刻反应过来。笑着唤那小厮,“还不唤你家主母出来待客。”又对顾洪笑道:“可巧今天我还约了两位好友来舫上一聚,咱们兄弟倒要多喝几杯。”
顾洪还要推让,却被金同仁一把抓住,压低了声音道:“莫要再推,你若不同我去,可是要后悔的……”
此时,便有婢女从舱中迎出。最前面的却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青衣少女。盈盈一礼,未语先笑,“可是顾家娘子,我家娘子候您多时了。”在她之后,又有一个圆脸少女笑着赞道:“顾家娘子生得真是好,就和观音菩萨一样慈眉善目的……”两个婢女你一言我一语,竟将姜淑云捧上了天,若是不知的,还道顾、金两家有多深厚的交情,又怎会知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姜淑云呢?
“你们两个丫头,叫你们迎贵客,怎的却这样怠慢呢?”一声清斥,却并不见真恼,反带了几分笑意。两个婢女便笑作一团,并不曾有惊慌之色。
姜淑云等人觅声看去,却见一个穿着金色衫裙,外罩一件宝石蓝背子的年轻女子。生得虽不是十分美艳,可因着一双灵动的凤眼,秀丽的面容便平添了五分灵气。虽是初见,却也知这定是金同仁之妻了。
姜淑云一笑,还未开口,那女子已经笑着迎过来,一礼道:“小妹王香萃见过姜姐姐。早闻姐姐贤名,小妹还在心里不服气,今日一见,才知什么是林下之风,之前却是小妹太过自负,竟成了井底的蛙不知天高地厚了……”说着,便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一时顾家几个女人具把目光投向这能言善道,一看就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能人的女子身上。
姜淑云也在心里暗觉这王氏颇为不俗,言语间便着意加了几分亲近,倒真是起了几分结交之心。正在说笑,却听得身后金同仁喝斥道:“你说什么?白行首不肯来?你可是拿了我的名贴去请……就是这样她也不来?呸,不过是个任人取乐的官伎,竟也敢这么小瞧我,恁地气人……”
姜淑云心中一动,想要回头细听,却被王香萃挽住,笑着拖着她的手笑道:“莫要理他们男人的事,你我姐妹去舱里吃酒。”
姜淑云被拖住往舱里走去,李玉娘等人便落后了几步。李玉娘听得真切,那金同仁在那小厮轻声辩了几句后突地笑出声来。“我说是哪个不开眼的和我争,却原来是老朱那家伙。也罢,若是旁人,我定要闹上一闹,既是他朱子钰抢了先,那我也就罢了……”说着,又扭头去对顾洪笑道:“顾兄,这朱子钰可是个妙人,倒不妨会上一会儿。”又扬声道:“臭小子,还不快去告诉那帮家伙,把船划得快点,大官人我要去寻老朱那家伙作耍。”
听得心头一乱,李玉娘不敢回头去看顾洪是个什么脸色,脚下疾行几步,闪进船舱中,心下却仍是蹦蹦乱跳。
——朱子钰?难道竟、竟是那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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