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轻车,缓缓驶出长巷。隔着一道布帘,依稀听得外面的叫卖声与喧闹声,似乎马车已经渐渐驶入闹市。虽不曾看到外面是个什么情形,想来却一定很是热闹。
李玉娘抬起眼,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徐婆子,手指微颤,却到底没有伸手去撩开那道布帘。
冷冷地看了她半晌,徐婆子终于开口道:“玉娘今日好生莽撞。虽然你是个良家子,朱家也不敢把你卖到那种龌龊的地方。可朱家在这杭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便是你以后在新主家或是转回了自由身,总有求到人家的时候,何苦得罪他们呢?”
“求?”李玉娘哼了一声,“我便是穷困至死,也不会求到朱家门上。”
“切,这会儿倒是说起大话了。当初也没见你穷困得要死了,怎么就求着老身帮你说合卖身作妾呢?”
看着徐婆子脸上不屑的笑意,李玉娘一愣,竟一时没有说话。
原来,当初竟也是徐婆子作了中间人将她卖掉的。
徐婆子已经继续道:“也是你太过心急,非要缠着那朱家大郎把你提为如夫人,要不然朱家主母也不会这样就把你卖掉。急的什么呢?朱家唯一的小郎君都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要是肯老老实实地呆在朱家捱上个十年,还能不给你个如夫人的名份吗?”
睨了她一眼,徐婆子又道:“总是你这小娘自恃生得美貌,心太大了。我可是告诉你,你家里娘老子自得了你那笔卖身钱,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你若是有脑子,到了新主家就好生巴结着主母、大郎,便不能在主家混出头,也为自己捞些银钱伴身。要不然一年你的役期满了,可真就要穷困潦倒睡到庙里去喝西北风了。”
说完,也不看李玉娘,反一扭头,掀开前面的帘子问外面的役者,“这到什么地方了?离顾家还有多远?”大概听得不清,竟挪了挪身子坐到外面去了。
布帘垂落,车厢里便又重新暗了下来。
李玉娘低着头,看着平放在膝上的手。突然“哧”地一声冷笑:“李玉娘,你都听到了?还有什么好盼的呢!连你爸妈都不要你了……TMD,这都TMD地算是什么世界……”语调悲怆,声音却压得极低。
抬了抬脸,一双明亮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厢里闪耀着诡谲的光彩。仿佛是正在看着虚空中的某处,正与什么人交流……
或者说,是她自以为是的正在与人交流。在与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那个真正的李玉娘交流。
从那个看似歌舞升平,却是富人天堂穷人地狱的城市穿越到这个据说是北宋年间的杭州,已经有了半年时间。从震惊到接受现实再到努力去适应去学习,已经耗费了她全部心力。
可是,仍然觉得无力。有时候,会想捶地骂天:靠!贼老天!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要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个连丫环、家丁都文绉绉堪比中文系高才生的世界。很有语言障碍啊!
总觉得自从穿越以来,她就是一个文盲。从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关于古代的常识,全派不上用处。
忘了说,人家这儿的丫环不叫丫环,叫使女、叫奴婢;家丁也不叫家丁,而叫小厮。而且,身份还各有好多的讲究,分了个三六九等。在最初几次丢脸后,她都快不敢说话了,只能睁大眼好好看着学着。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就是文盲,也似乎是应当的。可,就算那些没念过书的下人,说话都比她文雅,真是叫人难受。
穿越也罢了,她受惊过后也可以适应,可为什么要让她一穿就穿成一个大肚婆呢?起先知道自己居然是这府上的一小妾时,很是受打击。好好一个崇拜女权主义,坚持男女平等的现代女怎么就成了古人的小妾呢?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失业率多高啊,就算是小妾那也认了,怎么着也有人养。再说,她这肚子要是争气,生个白胖小子,她不也可以象那些YY小说一样母凭子贵,在这家儿吃香的喝辣的再作威作福嘛!
可惜,还没等她完全转过这个弯,她又被重重打击。原来,宋朝的妾,不是终身制而是雇佣制。
简单点说,她就有点象现代被包养的二奶。只不过这包养期,人北宋政府还有规定:为妾者,只可三年期。一过三年期,你要是能转正作如夫人,那算是你高明,也是有了正式身份,可以在这家混吃等死。可要是不成,那就只有两条出路,一是转还成良家子身份,你爱干嘛干嘛去——这点还得说明,只有原是良家子者才可有选择的机会。要是你原就是奴婢或是伎者,那就只能选第二种,自妾降为奴婢。你还有啥想法,等着为婢十年后,咱再商量吧!
这些让她快点神经错乱的信息,倒让她想起苏东坡他老人家的小老婆,好象那个朝云也是做十年奴婢后才能了如夫人了吧?能记得这个,还得亏曾经有个女权主义的姐们拉着她大骂苏东坡的好色负心薄情,只说他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欺骗了世人,谁知道在重情重义的好男人面具下是对另一女人的狠心薄情云云。记得当时,她也还跟着叫嚣了两句,可现在想想,好象自己还真冤枉人家苏老先生了。
且不说那些让她头大的事儿,单只说这大着肚子的李玉娘,她起初还以为必是多得宠的一个人呢!可一连十几天,也没见到被称为大郎的男主人。一打听,却是主母以李玉娘身怀有孕不宜侍寢之名又买了一个妾送到了自家郎君的床上。于是,原本还对李玉娘宠爱有加的男人立时把那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丢到脑后。
她穿过来半年,统共只见了那男人两三面。倒是朱家的主母云氏很是紧张李玉娘的肚子,不仅教人好吃好喝好用地照顾着她,还每隔几日便到她的住处探上一回。虽言词间并不显亲近,眉眼间也颇有轻贱之色,可到底在生活上并未亏待了她。
本来她还想着就算男人靠不住,有了儿子傍身也算有了倚仗,日子或许也不算难过。却不成想,她一生下儿子,就被膝下无子的云氏抱走,连让她看上一眼都不曾。如今她还未坐完月子,竟叫了牙人领她去卖。
果然,这古代的男男女女真是不把妾当人啊!心口淤着口闷气。却也无奈,谁让她无端端地竟上了这么个不甘穷苦,自卖为妾的女人身上呢?还不如,在现代时死得透透的,也就不会一缕魂魄穿越数百年上了这李玉娘的身。
开始,很瞧不起这李玉娘。可后来她才知道,北宋年间的女人要想嫁得好,就得有大笔的嫁妆——这一点倒又引出她的惊讶。
却原来北宋女子是同男子一样享有继承权的,出嫁女有绝对权利支配自己的嫁妆,如遭休弃或是死去,这笔嫁妆也会随之返回娘家。正是因为如此,宋朝的女子如果没有一笔丰富的嫁妆,就找不到一个好对象。听起来有点象现代的印度女没嫁妆就甭想出嫁一样。
李玉娘出身贫寒,父母又都是没什么本事的人。眼看着年龄渐长(其实在她眼里,这所谓的可以出嫁的年纪都还是该上学的未成年。也亏得那些恶心男居然下得去手糟蹋,都是恋童癖啊!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如江浙一带许多女人一样,把自己典卖做妾,以此换取不菲的金钱,待法定服役期三年期满后,就可另觅一个男子嫁人做妻。
得说,原本的李玉娘最初想法还是很单纯的。可在豪门大户住得久了,心也就大了。兼之朱家主母膝下无子,嫁入朱家十多年,也只生了个女儿。因此,她使尽千般手段,讨好朱家大郎,哄得他应下将她升作如夫人之事。
这如夫人,虽非正妻,却是贵妾,凌驾于后宅正妻外的其他女子之上。想变妾作如夫人,却是有严格的规定且要在官府变更手续才可的。
只可惜,千般算计,万种柔情,却不如男人变心来得快。李玉娘一朝怀孕,这头还梦着母以子贵,飞上枝头做凤凰。那头朱子钰已经纳了新宠,将往日答应她的事抛诸脑后,以至于那原本的李玉娘抑郁伤神,在一次往前书房寻朱家大郎纠缠之时跌倒在地,竟致一缕香魂西去。更让现在的她如此凄凉地被卖出朱府。
虽然是被卖,可此刻的伪玉娘却着实感不到多心痛。再怎么着,那个和人浓情蜜意的人都不是她。没有情,又怎么会受情伤呢?只是觉得很气,气得心口都要炸开。
“妈的,老娘又不是什么玩具,就被你们这么卖来卖去的……”
虽然痛骂,却也无奈。毕竟当年李玉娘亲手签下的卖身契还在徐婆子手上,她总不能就这么跑掉变成一逃妾。
心里打定主意,反正离她役满不过一年多点儿,只要捱过这段时间,她就又是自由身了,到时候,哪儿不能去呢?
伸手把刚才收到的荷包掂了掂,看着那青底绣面和上面的粉色并蒂荷花。李玉娘的心微微一动,隐约觉得这荷包很是熟悉。不会,就是原来的李玉娘送给朱子钰的定情之物吧?
神思黯然,却又突地一声冷笑。连定情信物都还了,还真是两不相欠了。
把荷包里的银子倒出来一看,却是小巧的银锭子。来了这半年,她也知这样的小银锭子,一锭便是一两银子。只是平时百姓花销却不是用这银子,而是铜制钱。一贯制钱便是一两银子。按说,一贯一就是一千文钱,只是现今“以七十七钱为百”,因此,一两银子只可换到七百七十文钱。
不用细数,一眼看去,李玉娘已经冷哼出声,“一群龟孙子,连这钱都要苛扣老娘的。”
却是那荷包里只有七只银锭子,想来是那小厮或是其他人竟给她来了个三七开,扣下了三两银子。
正骂着,徐婆子已掀帘而入。眼睛在李玉娘未及放起的银锭上一扫,不禁闪了下,“这朱大郎也算对你好的了。要知道现在那些武勇效用一月才有米九斗、钱九贯呢!”
目光微闪,李玉娘心念一转,已笑道:“可惜被那些不要脸的汉子扣了些钱,真是晦气。”拈起一枚银锭,她轻轻放在徐婆子手上,“玉娘诸事烦劳徐妈妈,真是过意不去。这锭银子,权当玉娘的一点心意。日后玉娘役满无处容身时还求妈妈行个方便,帮我介绍份工作才是。”
一番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绕嘴。可是看看徐婆子现出惊喜之色的表情,还是觉得值了。
拿眼打量了两下,徐婆子笑着把手里的银锭收起,却也不再看李玉娘手里的荷包,“这大户人家就是调教人,连玉娘都出落得这般知晓事理了。你放心,徐妈妈不会忘了你的心意,日后若有用得着妈妈的,自然为你尽心尽力……”
目光一对,两人都笑了起来。一个是银钱入袋,心满意足;一个是财去人安,心中宽慰。
之后,徐婆子一改之前的冷淡,李玉娘也是刻意奉承讨好,一路上言笑晏晏,和乐融融。难得知道这徐婆子竟是以前介绍她进朱家的人牙,李玉娘借机套出了许多之前并不十分清楚的事情。又作好奇状问出许多市井秩事,甚至连她将被卖去顾家也打探了个清楚。
徐婆子虽然表功为她找了户好人家,但从话里却可知道这顾家并非是什么大户人家,而是薄有家资的书香门第。
大郎顾洪乃是州学的一名士子,虽是书香世家,却并非什么名门望族。家中人口简单,性格温善,据说此次典妾却是其妻姜氏又怀身孕,故而买一小妾替他服侍丈夫。
听到这儿时,李玉娘不禁撇嘴。暗道正是你们这些北宋女人惯坏了老公,要是现代女人都这样,那二奶不是更要满天飞了。连说二奶村,就是二奶县二奶市都要出来了。
心里暗自盘算,去了这样的人家,那床弟之事不就要成了她的任务?在朱家,因为身怀有孕,这****,她如愿避开。可这次……
不管了,反正说什么都不能就这么白白让一个陌生男人占了便宜,说不得,就要闹上一场了……
PS:郎君:丈夫;使女:雇来的奴婢,不属贱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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