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苏瑾娘与聂云旭安置好了,方墨出了院门,她记得孙瑾瑜说过,这李郎中是住西城的,开了一家名唤杏林斋的药铺,离孙家铺子不远。肃北西城民居毗邻,院门多矮小简朴,处处可见杵了拐杖,拿来破碗的流民,走不了几步,往往就会有一两只破碗伸到自己面前,听着有人在耳边说:“小姐行行好,赏口吃的。”
方墨虽然年幼,但毕竟是在血海中滚过无数次的人,只一个眼神就带了无边的戾气,那些人虽是苦苦哀求,却也不敢用强。隔得老远就看见一家米铺门口排着老长的队伍,方墨看了几眼那人流,便走进杏林斋。
李郎这天却不在杏林斋里,只有几个徒弟在忙碌。方墨问了缘由,原来李郎中被请到军中帮忙了,归期也没有准话,她只得依着自己那点小技,想抓几味药回去,不想着这时节,这几味药也稀罕起来,多数都没有。
方墨连续跑了几家药铺,方才抓齐,一路回去撞着无数行色匆匆的路人,这些人或是抱了粮米袋子,或是受了伤急匆匆要寻医。方墨让到一边,看见一二十个流民疯狂地往西城涌去,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哭喊:“住手啊!都住手啊!你们这伙强盗……”
方墨跟着挤了一地人流缓慢前行,到前面路过的那家米铺时,排队的人流不见了,米铺里人山人海,闹哄哄乱成一片,抢粮的人将整条街道都堵死了。米铺掌柜的以及店里的伙计满头是血被仍在路边,地上白面粉散米到处都是,许多挤不进去的妇人孩子趴在地上急慌慌用嘴巴舔着那些混着泥巴灰尘的米面。
方墨在附近站了不过片刻,就有一队巡城兵将赶过来,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人拷了几个走了。铺子那掌柜的头上起了老大一血包,坐在门口哭得呼天抢地,街上一时空落下来,只这哭声撕心裂肺叫喊着,让人觉得心里发凉。方墨回到院中,孙大娘正在院子里清理孙瑾瑜头上的伤,一边说:“你这孩子,车子丢了就丢了,你还冲进去做什么?”
孙瑾瑜说道:“娘,咱家就这一辆车。”
孙大娘一愣,方缓缓说:“瑾瑜啊,这车再要紧,也没有命要紧!娘还指望着你养老呢,以后再莫要这么冲动了。”
孙瑾瑜笑着说道:“娘,不要紧,那些人伤不了我的。你看,我这头上的伤是墙上挂的称砣碰的,也不痛,你不用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孙大娘叹了一口气,“眼下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娘就你一个儿子,总希望你一生都太太平平的。”她絮絮叨叨说道,一抬头就看见方墨进了院门,脸上的愁绪顿时掩盖起来,挂了笑意,对方墨说道:“墨丫头,你一个人上哪儿去了?”方墨笑着说道:“我出去抓了几味药。瑾瑜哥哥这是怎么了?”
“碰的。”孙大娘含含糊糊解释,拍了拍孙瑾瑜的肩膀,让他站起来,她一边又对方墨说道:“墨丫头,以后一个人就别出去了,这外头乱着呢,你一个姑娘家的,出了事就不好了。”过了一会又说,“要出去,就让瑾瑜陪你出去。”
方墨连忙应承。一边的孙瑾瑜说道:“娘,我还有些事要找方墨。”
孙大娘笑了起来,“行了,我就不啰嗦了,你们去吧。”
孙瑾瑜带着方墨进到屋里,转身就关上房门,方墨看他那一番煞有其事的动作,笑着说:“到底是什么事?”若不是知道他的个性,只怕是要被他这番举动给吓到了。
孙瑾瑜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连珠弩,说:“方墨,你快帮我看看,我怎么觉得做的不对?”方墨心中对这少年又加了几分——他虽是憨厚,却也心细,知道将这连珠弩妥善收藏。方墨拿过连珠弩,仔细看了一番,又解释了一番,孙瑾瑜露出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
门口突然有人喊道:“瑾瑜,瑾瑜,你在不在?”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周子欣的,孙瑾瑜连忙将连珠弩放进柜子里,又上了小锁。接着出声道:“我在,你等一会。”
开了门,周子欣看见方墨居然在里面,吃了一惊,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的——北方虽然没有南边那么讲究,但是男女大防还多少有些讲究,这两人关了门在屋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方墨看他满脸猜测,知道自己又犯了这时候的忌讳,不过她原本就不在乎这玩意,如今这世道乱了,她更是将这些不放眼里了。
方墨笑着说:“子欣哥哥,你找瑾瑜哥哥有事?”周子欣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们……”他突然看见孙瑾瑜头上的伤,又改口说:“瑾瑜,你受伤了?”
孙瑾瑜摸了摸脑袋,笑着说:“不要紧。”周子欣拉着孙瑾瑜低声问:“你头上这伤是不是买米的时候出的事?”孙瑾瑜虽然不说话,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流露出默认来。周子欣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又说:“街上如今连抢米抢粮的事都有了,也不知道到北城那边怎么样?我娘也不让我出去,我真觉得自个像只被关在笼子里鸟,连几时死都不知道了?”
孙瑾瑜哪里懂得他的感慨,只憨憨陪着笑,摸着脑袋倒了一杯茶水喝。方墨见这两人一牛一马的两种神情,不由得觉得好笑,找了一个理由离开。
回到自己房里,苏瑾娘正坐在床上一边做针线,一边与聂云旭说话,那件狐皮坎肩已经是完成了大半,披在聂云旭身上刚刚好。方墨喝了一碗茶水,坐在一边笑眯眯听他们说话,不大会就昏睡过去。
方墨被一阵沉闷的号角声给唤醒,天已是朦朦黑了,沉闷的号角声呜呜咽咽吹着,漠北大地天高地阔,号角燎原悠扬,耳朵里尽是这声音,一声声漫上来。这是在肃北城中他们第二次听到这声音了,上次是押解粮食的大军被劫,这次又不知道是何故?
虽是极力掩饰,方墨仍然可以从苏瑾娘微微发抖的手看出她的紧张与害怕来,聂云旭正睁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抬着头四下看着,似乎想要知道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方墨坐到床边,伸手将苏瑾娘抱住,不一会儿,聂云旭的小脑袋就钻到她们中间了。方墨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冲他笑了笑。
号角声总算是停了下来,房间里静得吓人,方墨笑着说:“我是什么时候睡的?娘,你怎么不叫醒我?”
苏瑾娘回过神来,说:“又没什么要紧事,我叫醒你做什么?现在睡好了没有?方才牛嫂子送了饭菜过来,我热在炉子上了,你现在用不用?”方墨伸了伸懒腰,摸了肚皮,笑着说:“您不说,我还不觉得,您这一说,我这肚皮就唱曲了。”
聂云旭笑着说:“姐姐骗人,肚皮怎么会唱曲的?它又没有长嘴巴啊!”方墨歪着头看他,“不信?你过来听一听啊?”聂云旭满脸怀疑的贴过去听,方墨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聂云旭瘪着嘴巴说:“姐,我可没有听见它唱曲!它在动呢。”方墨笑得直不起腰来。
方墨用了饭,天完全黑下来。李进走了,苏瑾娘便让孙大娘在屋里用帘子隔开做了一小间,将聂云旭的一应用物都搬了过来,夜里聂云旭就歇在小间里。方墨将两人安置下来,自己才躺好,就听见孙瑾瑜在门口叫自己的名字,连忙穿了衣服起来。
“方墨,那连珠弩我做好了,就不知道对不对。”方墨一开口,孙瑾瑜就低声说道。
“真的,这么快!”方墨惊讶说道。
孙瑾瑜摸了摸脑袋,说:“我今日没事,也就没有出门,就在屋里摆弄这个,你不是说越快越好吗?”方墨笑着说:“你等一会,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回屋跟苏瑾娘说了一声,来到孙瑾瑜房里。孙瑾瑜照样关了门,拿出连珠弩,方墨微笑着接过,仔细看了一番,装了箭筒,瞄准后,按下开关,十来寸的袖箭快如闪电插进木板之中,箭尖没进木板大半。
方墨叹了一口气,这连珠弩的威力与从前还是差了不少。不过看孙瑾瑜目瞪口呆的神情,就知道这东西在这里还是十分了得的。方墨问道:“如何?”孙瑾瑜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很好。”他嘴笨,很好已经是他能说出极有分量的赞誉了。
方墨将那支箭拨出来,笑着说:“这里面有你一半功劳。”
孙瑾瑜嘿嘿笑了两声,黑脸红透了,“我有啥功劳?”
方墨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这少年实在太实诚了,她都不好意思白占便宜了。方墨又说:“瑾瑜,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行。”孙瑾瑜一口答应,“去哪里?”
方墨看了看那箭尖,还是尖锐无比,她重新装进箭筒,慢悠悠说:“能挣钱的地方。”
孙瑾瑜摸了摸头,满脸不明白得看着方墨。方墨将连珠弩包好,笑嘻嘻说:“明天早些起床,咱们一起挣大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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