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瑾娘紧紧抓住女儿的手,惊慌的喘不过气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门缝。对面周记绸缎铺大门打开了,夜里守铺子的伙计二丁慌里慌张跑了出来,还没等揉清楚眼睛,一柄大刀划过他的颈脖,马匹飞驰而过,二丁的躯体仍然在街头颤栗着没倒,头却朝着方家药铺的大门飞了过来。

  方墨眼疾手快的捂住母亲的嘴巴,二丁的头砰的一身撞到门上,血沿着门缝溅了进来,洒在苏瑾娘脸上,她伸手一抹,满手猩红血,随即站立不住,软绵绵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口疾驰的马蹄声突然有两双停了下来,方墨立刻回身吹灭羊角灯,屋中顿时漆黑一片,苏瑾娘昏倒在地,屋内寂静无声,方墨摸到母亲的发,一把抽出母亲的头上的金簪子,手指轻划过簪子的尖头,微微有些钝痛,却皮未破,立时知道这簪子不利,但聊胜于无,杀人不一定能立时得手,但是伤人却是没问题的。

  她悄然倚门而立,门缝灯火略暗,有人骑马而上,马喷出的热气在门缝之中流转,渐渐成了一重薄雾。片刻,终于离去。

  方墨收了簪子,悄然开了后门,将苏瑾娘拖至院子。四下里看,院中白惨惨的一片,到处都是雪,只两排一大一小的脚印延伸至前院,能藏人的地方少之又少。

  方墨多次听父亲母亲说起北狄人,印象之中,那就是一水之隔的一北方游牧民族,却从未想过,这凶悍的北方游牧民族有一天会打到她家里来,会打碎她平静的生活,从刚才自家门口过去的马蹄来看,这伙人人数不少,以骑兵为主,马蹄上裹着毛毡,行动迅速悄然,必是偷袭无疑,看来的方向是从北向西,想来必是渡黑水河而来,但是黑水河汹猛,飞鸟难渡,即使是眼下结了厚冰,要过骑兵仍是不大可能。但是不大可能并不代表不可能,人的智慧永远都是无穷的。

  眼下情况,过河的原因纠结不得,北狄人既是悄然而至,必定不会让将消息传递出去,只怕是要大开杀戒。听说北狄攻城,多是骑兵前锋先至,步兵粮草随后,这屠城的任务多是交付后来者的。晋州小城虽是燕云十六州之一,城中也就堪堪千余人而已,从北向南清扫过来,最多不过几炷香的功夫。

  十岁女孩双眸紧闭,深吸一口气,片刻,突地睁开,不知是天冷还是怎地,明明还是同一张女儿的小脸,却似突然换了一人。

  日子终归还是不能太平,眼前这境况对于一个十岁女孩来说是可以覆灭的灾祸,但是对于一个排行于二十一世纪佣兵榜榜首的人物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方墨知道,眼下自己这小身板比之前世,那分明就是太阳与月亮的差距,但是想要无恙躲过这场兵灾倒也不是难事,只不过父亲方大福不在家,她需要和母亲相依为命。方墨素来是随遇而安的人,前世刀口舔血的日子过的风生水起,这世贫家小女儿的生活也过的是有滋有味。这等平静日子被打破了,虽是有点遗憾,倒也没多的震动。

  方墨思量片刻,将母亲拖到墙角,脱下她的鞋子,用簸箕斗笠将人盖严实了,洒上些许散雪,清理掉院中雪地的脚印,做出两道由房门至厨房慌乱逃窜的脚印,开了厨房的后窗,将母亲的鞋印画在窗沿之上,而后掀开水井的草席,将井绳缠死,复又盖好草席,顺绳而下,十来岁小女孩的身子刚好能蹲在井中的木桶之中。

  做好这一切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方家的药铺的大门被砸开了,三个头盘辫子,身披狼皮子的北狄兵将举着火把进来,前院稍稍翻腾之后,直扑后院而来,皮革靴子踩在雪地呼哧呼哧作响。

  方墨盘坐于木桶,微眯了眼睛,清白小脸一派安静。

  屋门大开,那三个北狄兵将进屋不过片刻,就骂骂咧咧顺着脚印冲厨房而去,一阵叮叮咣咣之后,方墨闻到一股木材燃烧的味道,知道必是那伙北狄人寻不人,一怒之下,要放火烧屋里。

  想必是看见厨房后窗大开,窗台上鞋印清晰,猜想这家人必是跳窗逃往后山了,所以一怒之下干脆点了厨房的柴火——只要烧光了这家的家当,眼下天寒地冻,这家人就是逃到了山上,也寻不到什么吃食,冻死饿死是迟早的事。

  火烧的热烈,皮革靴子呼哧呼哧的踩雪从井边上绕了过去。时间悄然而过,许多声响来了又去,方墨听到了隔壁豆腐西施秦玉兰的尖叫,听到绸缎铺周掌柜杀猪一样的喊声,听到马蹄声一波一波踏过去,车轱辘咕咚咕咚的滚过,远远近近兵器短暂的相碰声。她没有动,以一人之力挑战大队人马的蠢事是做不得的,同情心的泛滥会导致更加惨痛的结局。

  许久了,除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了,方墨敏捷从井中爬出来。墙角的簸箕已经烧了一半,苏瑾娘正呛咳着要醒过来了,她连忙将母亲拖到院中,拿雪水在她脸上抹了两三下。苏瑾娘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熊熊大火,她尖叫一声“墨儿……”

  方墨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说:“娘,我在这里。”

  苏瑾娘拿手指着那火,在女儿眼神的安抚下来,慢慢想起前事,脸异常苍白,上下看女儿无恙,一把紧紧搂住她,眼怔怔望着眼前熊熊大火,牙齿打着颤,喃喃说道:“墨儿,墨儿,别怕,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这个女人不过是一普通的北方乡间妇人,随着丈夫来到晋州城不过半年时间,她胆小谨慎,勤实淳朴,哪里见过如此境况?而如今家里男人也不在,只觉得天都塌了。

  “娘,我不怕。”女孩弱小的手搂住母亲的脖子,头埋进母亲怀里,宁静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的稚嫩,却莫名令人心静。

  苏瑾娘稍稍安静些,女儿小小的身子给了她一股莫名的勇气,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望着面前的大火,将呜咽声硬生生吞下。

  “娘,咱们去前面看看。”方墨低声说。

  大火尚未烧到前院,苏瑾娘点了点头,拉着女儿,哽咽着说:“对,咱们,咱们去前面看看。”

  两人相携着走到前院,门大开着,二丁的人头就在门槛前面,眼睛仍是大睁着,保持一副惊骇的神情,身体却在街中间的血泊之中,街上已经看不见骑着马的北狄人,只横七竖八躺着许多的尸体,洁白的雪地再不复见,猩红血迹处处都是,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浓重的血腥气。方墨看了一眼外面,悄然关上门。

  苏瑾娘的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药铺里乱七八糟的,药柜都倒了,草药散了满地,柜台上横在屋中,算盘珠子滚落了一地,次间的矮塌被掀了,柜子的门都大开着,里面的东西胡乱散在地上。方墨一把扯下矮塌上的单子,在屋里四下找着或许有用的物件。苏瑾娘用袖子擦了擦脸,吸了一口气。她还有女儿,慌不得。

  两人里里外外找了一番,用单子将东西包了。方墨突然住了手,说道:“娘,咱们去隔壁看看,不知道秦姨怎么样?”

  苏瑾娘一怔,也是,秦玉兰见识多,胆子大,性子又泼辣,跟她在一起,可不就有了主心骨?“走,咱们去隔壁看看。”

  方墨嘴角一扯,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冰凉一片。苏瑾娘过去正要开门,方墨拦住,低声说:“娘,咱们从院墙那边翻过去就可以了。”苏瑾娘想起门口二丁的人头,连忙点了点头,方家与聂家一院墙之隔,平时互可通声。

  两人在院墙下搁放了两个凳子,方墨先爬上墙头。聂家的院子里白苍苍的一片,见不到一个人影,雪地的乱糟糟跑得都是脚印子,房间里的灯倒是亮着。方墨仔细看了那脚印的方向,最深得脚印子是往前院去的,那伙北狄人必是抢了些东西走了,屋中声息全无。方墨伸手将母亲拉上院墙后,衣衫一扬,单膝跪地,跳下院墙。

  房门大开着,在门口就看见晋州的豆腐西施秦玉兰横躺在屋正中的桌子上,血正沿着桌子滴滴答答往下流,地上已经积了一大滩血。方墨强搀着苏瑾娘过去,秦玉兰的碎花裙子被扯了下来,扔在地上,光溜溜的两条青白的腿半吊在桌子上,下身片缕未着,上身的衣服被扯了一半,肚子被开了膛,肠子清晰可见,她嘴角带着血渍,眼睛毫无生气盯着屋顶。

  方墨过去摸了摸秦玉兰的颈脖,还有一口气,她低声喊道:“秦姨。”

  苏瑾娘忍住哭声,扑过去低声叫道:“大妹子,大妹子!”秦玉兰死灰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一把抓苏瑾娘的手,“嫂,嫂子,刚,刚……”

  苏瑾娘听不明白,边抹眼泪边说:“大妹子,大妹子,你在说什么?”

  秦玉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喉咙哽咽着,只一双手力大无比,指甲恨不得掐进苏瑾娘肉里,像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反复重复着:“刚,刚……”

  方墨环视屋里一圈,走到屋角的大水缸旁,打开盖子,水缸之中的水只有半缸,里面泡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半个身子都淹在水中,方墨连忙把孩子从里面抱了出来,正是秦玉兰六岁的儿子聂云旭。天太冷,孩子在缸里也不知道待了多久,浑身冰冷,气息微弱,嘴巴青紫,眼睛闭着,她连忙剥了孩子的衣服,扯过炕上的被子紧紧包住。

  秦玉兰紧紧盯着苏瑾娘,指甲抓进她肉里,“嫂子,旭儿,旭儿给他,给他爹!我,我做牛做马,报答你!”说完便松了手,没了气息,眼睛仍是圆圆瞪着屋顶。

  苏瑾娘用手捂了嘴巴,压住哭声,哽咽说着:“大妹子,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方墨拉着她娘,低声说道:“娘,咱们得赶紧回去,晚了,旭儿只怕是过不来了。”苏瑾娘接过女儿手上的孩子,连忙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秦玉兰,捂住嘴巴,掩住哭声,出了门。

  方墨站在桌子边上,伸出小手,轻抚过秦玉兰的眼皮,盖上那瞪得圆圆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个女人,她做的豆腐与她美丽的容颜一样,整个晋州无人不知,她的胆大泼辣让无数对她垂涎三尺男人同样也退避三尺,她会提着菜刀满大街的追砍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她大声的唾骂让所有的伪君子心生胆寒,而如今却以最屈辱的姿势呈现在别人面前。

  方墨拿了床铺上的单子,盖上那具受尽屈辱的身子,出了门,满目皆是一片凄厉的苍白,而抬头看,天是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那一重重的黑沉沉得扑压下来,极尽穷目也望不见光明在哪里。

  天,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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