祉莲晃晃悠悠地睁开眼睛,听见婆婆喜急交加的声音:“孩子,你可醒了……”
“郎中说,你可病得不轻啊,”婆婆说:“他给开了几付药,我得赶紧去抓……”才要走,祉莲虚弱地拖住她:“婆婆,我没钱抓药……”
“哎呀,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先给垫着……”婆婆说着,出去了。
过了十天,祉莲的并非但不见好转,反而重了。
“祉莲,”婆婆靠过来:“来,喝药。”
祉莲摇头,推开碗,哭起来。“我不想活了……”
“你可不能死在这里啊,”婆婆急道:“等广驰回来,我怎么交待呀。”
他,他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祉莲哭得更加伤心。
“孩子,听婆婆一句劝,你给家里去封信吧,总不能,就这么拖啊……”婆婆说:“先喝药,等家里人来接,也得先把身体整好了。”
我哪里还有脸回去……祉莲只得掩面而哭。
“唉,”婆婆叹道:“你也看在我的面上,别说死吧,为了给你抓药,我连自己陪嫁的簪子都当掉了……”
祉莲一怔,羞愧难当,抹着眼泪,忽然想起什么来,伸手在包袱里摸了半天,竟然找出了安王妃给的那块血玉,她递给婆婆,低声道:“婆婆,辛苦了你这么多天,我很是过意不去……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它应该,有些价值……烦劳你去当了,把你的簪子赎回来,把这些天的房租、饭钱和药钱都结了……剩下的,你都拿着,等我咽了气,你就请人把我埋了……”一边说着,一边淌泪,听得婆婆都止不住拭起泪来。
周记当铺,会籍镇上最大的当铺。
老婆婆把血玉的玉佩递上柜台,伙计拿过来一看,让她等着,转身就往里跑。掌柜的接过来,翻开一下,便大吃一惊,亲自出来招呼,说是很值钱,柜上现钱不够,要到库里取。老婆婆也就搓着手,在炭盆边坐下暖和,正等着,忽然两个衙役来了,套上绳索就走。
老婆婆急得大喊:“何事啊,冤枉啊——”
安王此时正在平阳城里督办淮王余党清剿,县令匆匆忙忙地拿着血玉跑了进来:“王爷您看,我们在会籍镇上发现了这玉佩,应该是宫里的东西……”
安王一看,大吃一惊,厉声问道:“这哪来的?”
“今天早上,一个老太婆拿到当铺里当,掌柜的举报,我们把老太婆捉了……”县令还没说完,安王就大声说:“不要为难她,快带我去!”
小屋里,祉莲脸庞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她虚弱地喊道:“水……”
可是,婆婆一直都没有回来。
烧得迷迷糊糊的祉莲,挣扎着爬起来,才一动,便翻到了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眼前一片模糊,但对水的渴求却盖过了一切,她强撑着,朝前爬去,可是那距离,却那么的遥远,仿佛永远都没有个头……
天灰蒙蒙的,下着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身着皮裘的安王猛一把推开房门,冷飕飕的屋里,一眼就看见穿着白色中衣的祉莲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
“祉莲……”安王大喊一声,扑过去,抱起她来,透过单薄的衣服,感觉她全身滚烫,那张熟悉的面容绯红发干,却双眼紧闭,气息奄奄。
安王紧紧地把她搂进怀中,沉声道:“御医!”
祉莲轻轻地摆了摆脑袋,眉头皱了皱,安王欣喜地喊道:“祉莲,祉莲……”
她轻轻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陌生的一切,还有一脸关切的安王,她漠然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平阳府,等你养好身体,我就送你回家。”安王柔声道:“御医说,我再晚去一时半刻,你就没命了……真是多亏了这块血玉,不是它,我找不到你。你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想起,要当掉这块玉……你不知道,我看见玉的时候,心里有多着急,看见你趴在地上的时候,又有多心痛……”
安王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现在,终于没事了,好好休息……”
“祉莲,该上车了……”安王喊着,祉莲却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会籍镇的方向,虽然,她什么都看不见。
安王默然着,把皮裘披到了她身上,可是她却扯下来,往安王手中一塞,一转身,径直上了车。安王无语,跟在后面也上了车。
车里很安静,祉莲说话了:“你抓到广驰了?”
“没有。”安王说:“他不是重犯,没有证据表明他参与了此事,只不过,淮王府的名册上有他的名字,应该是淮王的亲信一类吧……”
“既然不是重犯,为什么也要通缉他?”祉莲冷冷道:“你公报私仇。”
安王低沉道:“我上次有充分的理由杀他,都没有杀,何必这次才来公报私仇呢?!”
“你有权力把他从抓捕名单上去掉的。”祉莲说得凛然。
安王沉默许久,才说:“你得答应我……”
祉莲冲口而出:“我不会嫁给你的。”
安王缓缓地说:“我只是要你答应,不再跟他跑……”
“我不会答应你。”祉莲脑袋一扭。
“我是为了你好,你过不惯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安王说:“你跟他不一样,他在江湖上走惯了的,怎么着都行,可是你从没出过门,你不知道应付那些事情,万一他不在旁边,你怎么办?就像这次……”
“这次只是意外,”祉莲固执地说:“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安王默然道:“他怎么回来?现在,自身都难保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无关。”祉莲冷声道:“虽然我差点死了,但是摆脱了你的生活,很快乐,而且即便就这样死了,我也不后悔。”
安王沉默着,再也没有说话。
安静的江家内院。
房间里,祉莲拿着针,从绣架上刺下去,一忽儿,有些恍惚。
广驰不知道怎么样了,被通缉着,自然是家也不敢回的,可是他现在,到底会在哪里呢?一想起这些,祉莲心急如焚,但是不管怎样,她都还有个安慰,毕竟官兵没有抓到广驰,那他就还是安好的。现在最让人担心的,就是安王爷,隔三岔五就往上河村来,别说广驰回不来,就是回来了,也不敢来找她的。如今安王这般造势,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祉莲是他看上的女人,志在必得,谁还敢造次?!
祉莲轻轻地叹了口气,强自收拾起心绪,才绣了两针,忽然就听见门响,一抬头,母亲已经进来了,在跟前坐下,定定地望着她。
最怕母亲这样的眼神,祉莲低声道:“娘,你有事么?”
江母焦虑地说:“你以后,可怎么办喲?”
“我等广驰。”祉莲低声道。
江母踌躇着,说:“他要是,回不来了呢?”
“那我就不嫁了。”祉莲沉声道:“他肯定会回来的。”
“别自欺欺人了,孩子,”江母幽声道:“他如今,是个钦犯,如何能回家?就算回来了,被捉住,那也难逃一个死字……”
祉莲默然道:“娘,王爷说过,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广驰参与了谋害太子一事。抓他,让他有家难回,也许就是王爷在公报私仇。如果不是因为我,广驰也不会惹上这样的事,他如今还在逃亡,我不能不仗义……”
“世上的事啊,千万莫与有权有势的老爷们斗,那是斗不过的,”江母幽幽道:“如今已经是这样了,你自己,也要早做打算。”
祉莲放下针,细声道:“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江母踌躇许久,终于说:“另外找个婆家吧。”
祉莲眼圈红了,咬着嘴唇道:“我就想等广驰。”
“你等不到了……”江母也跟着垂泪:“祉莲啊,听娘的话,别拧着一根筋,”她拭去泪水,低声道:“要不,就考虑考虑,王爷?”
祉莲猛一下瞪大了眼睛,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他这么逼,你们就这么认了?!”
江母哑然,过了许久,才轻声道:“王爷他,也没怎么逼呀,只是,他老是这么来看你,人家谁还敢来提亲……”
祉莲抹着泪道:“他就是这样的居心……他就是成心的……”
“也,也不能这么说,王爷……”江母顿了顿,轻声道:“你知道吗?你跟广驰偷跑出去的这段时间,王爷知会了县令,说你一直跟王妃娘娘住在归真寺吃斋念佛,为朝廷祈福……”
真是会做戏!祉莲擦去泪水,冷声道:“人家也信?”
“信啊,”江母说:“上次王妃不就专程来找过你,人家都看得出你们很投缘,所以王妃提出要带你去祈福,那也很正常……再说了,人家也知道,王爷喜欢你……”
“别说了,娘,”祉莲闷声道:“我是自己跑掉的,这是不争的事实,跑的时候我就想过了,不在乎人家背后说什么。王爷这样替我遮掩,不是什么好心,无非就是不想毁坏我的名誉,说到底,还不想我干干净净地嫁到王府去,不坏王府的名声……”
“他们想说什么就说好了,我没必要领王爷的情。”祉莲说完,低头绣花。
“哎呀,你这个孩子啊,真是不懂事呢,”江母低声埋怨道:“你不顾忌名声,你爹还要脸呢……若不是王爷这么好心替你挡着,你这一回来,还不叫口水淹死去,人言可畏啊……有了这样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反正是嫁给广驰,他不在意,你就不用担心了。”祉莲答了一句。
“这情形,他还怎么娶你?你总归是要另外寻亲的……都十六了,耽误不起了,”江母急道:“要是坏了名声,可怎么寻婆家?”
“王爷是为你好呢,你都不知道,真是……”江母责怪道。
“他三天两头来,我还怎么另外寻婆家?”祉莲没好气地说:“他就是为了他自己!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江母委屈地说:“人家王爷可没有乘人之危呀。”
“那是迟早的事,现在不是在逼吗?他已经在造既定事实了,还不算乘人之危?!”祉莲有些生气了。
“唉,如今除了他,你还能嫁谁……”江母叹道:“王爷对你,也是有礼有节的,这回,要不是他找到你,你都……”
“娘,你别说了。”祉莲出言阻止:“我现在不想这些。”
江母只好起身,才一转身,忽地一愣,随即,躬身行礼:“王爷。”
他怎么又来了?祉莲烦闷地皱皱眉头,低头绣花,不搭理王爷。
安王轻轻地坐下来,看着祉莲绣花,柔声道:“绣得真好看,这白莲,就象你一样。”
“这是我和广驰成亲用的。”祉莲头也没抬。
安王笑了起来:“怎么不出去走走?”
“你知会了县令,替我遮掩,我也不会领情。”祉莲抬起头,冷声道:“我就是跟广驰私奔了,怎么了?谁爱说,谁说去!”
“怎么是私奔呢,也就是偷跑了,”安王慢吞吞地说:“没人知道。你就当,出去玩了一回。”
“不用你假惺惺。”祉莲尖刻道:“我告诉你,这次出去,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她咬了咬嘴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安王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我不在乎的,祉莲,我不在乎你的身体曾经属于谁,我只在乎你心里有谁。”
“很可惜,我心里只有广驰。”祉莲凛声道:“没有你。”
安王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相信,以后,你心里会有我的。”
祉莲只当没听见,低头绣花。
安王静静地望着祉莲乌黑的发,忽然轻声道:“我取消了沐广驰的通缉令。”
祉莲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惊喜过后,她的脸一忽儿冷下来:“你休想提什么附带条件。”
“我查了一下,有证据表明,他并不知情,所以,就取消了通缉令。”安王缓缓道:“我之所以认真去查,是不想你因此而背上心结。”他盯着她的眼睛,清晰地说:“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他才非得要死。我只尊重事实,事实证明他不该死,那么即便只有他死我才能得到你,我也不会公报私仇。”
祉莲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祉莲,王府里的情况,王妃都跟你说了,”安王低声道:“那些夫人们都是政治联姻,我真心爱的,只有你,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就算你是个君子,”祉莲摇摇头:“广驰回来,我们就要成亲的。”她抬眼,望向王爷,淡淡地说:“你似乎会后悔,取消对他的通缉……”
“我不担心。”安王看着祉莲,淡淡微笑。
前厅里,已经摆上了饭菜,一家人都坐好了,江父沉声道:“有件事,宣布一下,过几天,我会去沐家退亲。”
祉莲才端起碗,一听这话,蓦地问:“为什么?”
江父淡淡地说:“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祉莲叫起来:“广驰已经不是通缉犯了!”
“可是他把你带出去,不也丢下不管了?”江父哼了一声。
“那是他没有办法啊,又不是故意的……”祉莲急道。
江父端起饭碗,闷声道:“我已经决定了,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
祉莲一措,将碗放下,怯怯地说:“你是不是要把我许给王爷?”话音未落,眼泪就滑了下来:“爹……”
江父拿着筷子的手轻轻地颤了颤,他默默地放下碗,低声道:“再说吧……”缓缓地起身离开了。江母看着丈夫离开,眼光,转向了女儿,
“娘……”祉莲凄切地开口,还没说话,江母就柔声道:“祉莲啊,哥哥也老大不小了,虽然读书不怎样,可是人还是老实的。你爹开私塾,教人读书是为了什么?他是个儒生,可以只用学识来修身养性,但是他心里,还是希望你哥哥能入朝为官。江家,只有一个儿子,谁不想光宗耀祖啊……”
祉莲闻之一怔,她望向哥哥,祉鲲却满脸愧疚地低下头去。
“你哥哥,已经通过县衙举孝廉了……”江母低声道:“王爷打过招呼了。”
安王那淡淡的微笑忽地在脑海浮现,他说“我不担心”,原来如此!祉莲沉默了。哥哥是个厚道人,父亲为哥哥打算,也无可厚非,这一刻,她心里充满了悲凉和屈辱,原来王爷早有打算,并且已经做通了父亲的工作,这才会如此从容不迫。而父亲,为了哥哥,为了江家门楣生辉,已经放弃了她的幸福……
祉莲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二娘轻轻地凑了过来,细声道:“祉莲,就算是为你哥哥牺牲一点吧,再说了,嫁给王爷多好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给了你多少钱了?!”祉莲愤然道:“你喜欢做妾那是你的事!要嫁你去嫁!”一甩袖子,走了。
二娘张嘴还想说什么,祉鲲拉了拉她的袖子:“少说两句吧。”
丫环轻轻地溜进了房间,悄声道:“小姐,广驰公子来了。”
祉莲一喜,就要出去,那丫环赶紧拉住她:“老爷吩咐,要公子在前厅等他回来,还不让告诉你……”
祉莲一听,登时明白父亲想要摊牌,提脚就走了出去,喊道:“广驰——”
广驰应声而来,一看到她,喜急交加中,又满是愧疚,怔怔地望着,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还好吗?”祉莲轻声问,三个月不见,广驰瘦了许多。
广驰顿了顿,幽声道:“对不起,祉莲,我……”
“别说对不起,你也是身不由己,怎么能怪你呢。”祉莲说:“只要你回来就好了。”
“我不该丢下你的,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广驰喃喃道:“通缉令还没取消,我就偷偷潜回会籍镇了,都是我的错,差点让你……”他懊恼而内疚地锤着脑袋,说:“我真是太浑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祉莲拉住了他的手:“我又没有怪你,那都是意外,谁也想不到的。”
“我今天,是来负荆请罪的,不管伯父怎么骂我,我都认了。”广驰迟疑了一下,涩涩道:“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当然愿意。”祉莲点点头。
广驰这才如释重负,终于露出一个笑脸:“我来,正是打算跟伯父说,尽早举行婚礼,省得夜长梦多……”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王爷那里,没有动静么?”
祉莲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爹叫你在前厅等着,只是为了要训你一顿?”
广驰眨眨眼睛,脸色有些发紧。
“他是要跟你提退亲的事,所以,你不见他还好些。”祉莲愁绪满怀。
“我知道,你差点出事,伯父一定很生气,拿退婚来呵斥我,也可以理解,解释一下,让他发发脾气,就该没什么大事了……”广驰吞了口唾沫,艰难地说:“他要打要骂,我都随他。”
祉莲沮丧地摇摇头:“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王爷许诺我爹,给哥哥举孝廉……”
广驰一怔,愤然一拳砸在柱子上:“卑鄙!”
“所以,你今天,还是不要见我爹的好,”祉莲苦闷地说:“不见他,他就不会提退亲。”
唉,广驰叹道:“他起了这个心,今天说不说,改天都会去登门的。”
祉莲怅然道:“拖一天是一天,让他去你家,当着你父母的面正式提出来,我爹这里,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这几天,他还在为拉不下面子犯愁……兴许,过几天,他想通了,觉得说不出口,就会放弃的。”心里虽然这么希望,但是祉莲其实也知道,这一回退亲,可能真是箭在弦上了。
广驰沉吟着,低声道:“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如果伯父真要提出退婚,这次的事,就是个很好的理由……”他闷闷地倚在柱子上,良久无言。
祉莲望着他烦闷而无计可施的样子,忽然说:“趁我爹还没提退亲,我们跑吧!”
广驰大吃一惊,愕然地望着祉莲,连声音都意外得变了调:“你还愿意跟我跑?你真的,一点都不怨我?”
祉莲忽然无声地笑了,抿着嘴,点头。
“祉莲!”广驰拉着她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你记住,这次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再丢下我,生在一块,死也在一块。”她笑着,轻声而决绝地说:“你听好了,不管什么原因,你若是还丢下我一个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
他重重地,坚决地点点头:“我发誓,绝不会再丢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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