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完毕的小苏陌走进厅堂,只听鲁爷爷拍手笑道:“好,好,宇文啊,活脱脱你多了一弟弟。”
原来小苏陌还未留头,今天她未及肩的短发没有梳成总角,倒是学了宇文公子的打扮,用一个男童的富贵延年银发箍将头发在头顶束成一把,任其垂至脖颈,扎不上的零散头发编成两根小辫搭在耳后。苏陌发长不及宇文,显然没那么风神俊秀,短短的马尾加上小辫倒也清爽可爱。水香等人早将苏陌施以淡妆,眉头着意化浓,却不显装饰。再加上小苏陌今天的服饰是一套天蓝色百蝶穿花的袍子。看上去可爱中带点帅气,还颇有点小宇文的意思。
宇文笑了一笑,看着小苏陌道:“这打扮倒不错。——记得今天要做什么吗?”
小苏陌点头。她看见水香姐姐已经回到宇文公子身后,天热,她默默将一碗冰镇好的酸梅汤递给宇文公子。宇文公子压根没在意,端起就喝。
宇文公子和至清大师再次叮嘱一番。几位心腹小厮跟着鲁老爷及小苏陌除了院门。上车时,小苏陌看见赶马的是一个戴着草帽的少年小厮,帽檐低压看不见脸,但看身形应该是鬼琰。
小苏陌头回坐马车。忍不住细细打量。这马车内厢约有两张八仙桌大小。两面开有小窗,窗上挂着一层细纱,一层湘妃竹帘。小苏陌猜测这样设计是为了可以让坐车人看见外面,又不至于露出容颜。车厢的座位比较宽大,大人也几乎可以半躺在上面,若是长途的话,倒也不怕要睡觉。座位上铺着水竹凉席,座位下方是有插销的两个柜子。
一路上,小苏陌免不了将竹帘卷起,好奇地看着外面的街道。太平港的白天,热闹繁华,对一个小孩来说,窗户外面的世界有看不完的戏。一会,有黄毛发黄衣裳的洋人走过;一会看见全身乌黑的人牵着马跟在老爷们身后;一会看见卖糖人的;一会又有挑着稀奇货的货郎。
正走着,前面临海路口突然一片熙熙攘攘。人群将路给堵了。“鲁平,去问问怎么回事。”鲁爷爷拉开帘子对一个骑马的小厮说。那鲁平飞一般去了,回来拱手道:“回禀老爷,是有个女人带着两孩子跳海,被捞起来了。可怜那女人被救活了,绑在身上的两孩子全死了。”
马车内一下静悄悄的。鲁爷爷摇了摇头。灾民流离失所,往年秦王属下的官员们会倾尽全力妥善安置。富商巨贾有的自愿有的迫于压力也会拿出钱财。可今年不同以往,一则灾害不断,二则聪明的官员们都在“观风”。保全了一些人,自然会损伤一些人。鲁公捏捏发酸的鼻子。若不是被逼到没有路走,一位母亲怎么会忍心绑着两个孩子一块去死?
鲁叶公要下车,打开轿帘,看见小苏陌也要下车,苏陌的眼圈红红的。鲁公心中闪过一个影子,问苏陌道:“你想下去?”苏陌点头。“你能做什么吗?”鲁公盯着苏陌的眼睛。苏陌无奈地摇摇头。鲁公回过身,摸摸苏陌的头,指了指窗外。用一种苏陌从来没听过的沉重语气缓缓地说道:“傻孩子,你能。看看窗外,看看那些人——以后就要你来保护他们了。”
苏陌不解地看着鲁公。垂下眼睑想了一会,抬眼道:“可是,鲁爷爷,我不会武功。”
鲁公摸着她的头。说:“这世界上最强大不是武功,而是人心。”
“小苏陌,只要你愿意。”
苏陌没说话,只是用手背狠狠地抹了泪,然后点头。孩子的动作最真诚地表达了她的内心。
鲁公头一次觉得宇文公子的选择或许是对的。苏陌并不狡黠,学东西也不快。但是守护这个地方,需要的不是见风使舵的眼力劲,而是一颗和秦王一样博大的心。
鲁公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一张银票,交给苏陌,对苏陌说:“你不是想帮她吗?去吧。”
苏陌点头。要下车,又回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鲁爷爷,那我该怎么跟她说?”
鲁公道:“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苏陌被鲁平抱下车。赶车少年和鲁平跟在她身后。鲁叶公看着苏陌娇小瘦弱的背影开始有了一点点期待。去吧,孩子,迟早有一天你会面对没有排演过的生活。
人群熙攘。有几个大妈在抹眼泪。岔路口上坐着一位批发散发的妇女,她身边蜷着两具小小的身子。有两位好心的大婶,和一位穿黑袍的洋尼姑在劝着那女人。女人只是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张着口嚎着——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太造孽了。”一位大叔说。
“活着也是受罪了。”另一个声音说。
“大力也真是,不救不就完了?”有个女人突然说。于是一堆人骂道:“你怎么说话的?见死不救啊?再说大力也是好心!”“我,我就是看着揪心!再说了,这女人无亲无故的,孩子也没了,肯定过了今天还是寻短见。”
人群被隐隐分开一条小道。两位仆从模样的人显是为自家小少爷开路。这种事也常见,被分开的人也没多大意见。倒是那小少爷长得眉清目秀,惹得几位妈妈婶婶不住打量。
小少爷走到人前。停了停,然后开大步朝女人走去。鲁平心中紧张,也跟了上去。鬼琰将帽子拉的更低,却不跟着。而是暗暗注意周围人的动静。这里是海港,围观的有普通民众,也有抱着剑背着刀的江湖子弟,更有居心叵测的人。
女人兀自望着天,这个世界似乎已经与她隔绝。耳边突然响起孩子绵软的声音“妈妈……我的妈妈很早就死了。”
孩子的声音似乎穿过了层层云雾,那声“妈妈”让女人眼中一下漾起一丝涟漪。妈妈浑身一个激灵,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什么比孩子的呼唤声更能触动心灵的了。
女人有了动静,她转过头来,眼前是个俊秀的孩子。那清澈的眼神让女人想到自己的小孩。小孩蹲下来,认真地说:“我的妈妈是为了保护我死掉的。阿姨,哥哥姐姐肯定也想保护你。我知道的。”
“二哥说过,不怕黑,不怕雷,就怕妈妈掉眼泪。他们不想你难过。”
小孩的联想大概是世界上最能骗人的谎言。鲁平不知道苏陌是怎么联想到自己的母亲身上去的,可是不得不承认,苏陌认认真真的“孩子话”比大妈大婶洋尼姑说的“地狱”、“善果”要动人一百倍。
女人终于哇地一声嚎了出来,“我的孩子啊!”,女人发疯似的抱着两具小尸体。那种发自灵魂里的撕心裂肺让围观的女人纷纷落泪。
“阿姨,你会做双皮奶吗?”苏陌突然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鲁平捂了脑袋,他错了,孩子终究就是孩子。
“我妈做的双皮奶很好吃,可是我从来没吃到过。”苏陌继续说,“阿姨要是会做,就做给我吃好么。”
苏陌说完放下那锭银子和银票。走了。
苏陌年幼,还不懂得像成人一样一边向世人显示自己的“仁义”,一边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的姓名。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就走了。“施恩不望报”这个成人世界里难以做到的游戏标准,在孩子的世界里简单得像吃饭喝水呼吸空气。
鲁平比较有心,他低头对女人说:“我家小主说得没错,好好活着。——否则也枉费了我家小主的一片心。”言毕有意掏出一块铸有鲁府藏章的小银子放女人跟前,再快步跟上小苏陌。
女人抱着两小孩的尸首呆呆地看着苏陌消失在人群里。人群里有几位持剑的人纷纷点头,悄声议论道:“江湖儿女,侠义为先,咱堂堂华山派的弟子不能连个小孩也比不上。”然后上前放了些碎银子。一有人行动,其它人也开始动了起来。多数人上前放钱时,都说到:“没过不去的坎。”“看开点。”
一时间,临海的港口竟有一种暖暖的人情味。
“这小孩,有点意思。”一个茶亭里,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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