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在下杜泽

  车队最前面三辆马车的中间那辆里,传来一名青年和一名孩子的说话声。

  拉上了帘子,略显阴暗的车厢内,却并不显得拥挤。

  盘膝坐在车厢内的垫子上,一名头戴紫金冠,身披蚕丝袍,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孩童睁大眼睛,仔细地听着眼前身披白衣的青年讲着故事。

  “……于是,那猴子在铡仙台下受了三万雷击,三万刀铡,三万狼噬虎吞,却还一息尚存,但却在听了紫霞的那番话后便死了。”

  清清淡淡的青年声音传入耳中,带着一种别样的韵味,但是这意蕴中却又含着一股萧索的味道。

  “啊……先生,大圣为什么会死啊!”

  小孩子颓丧而泄气的声音传来,隐隐带着一丝不满。

  “他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孙悟空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或许是因为他动心了吧。”

  “为什么动心就会死呢?”

  “因为在遇见紫霞之前,他把自己当成妖,但遇见之后,他却把自己当成了人。人的心是会痛,会伤,甚至会死的。孙悟空即使是石猴,但一旦那颗心中有了血肉,也一样会死。”

  “那为什么他动心呢?一直开开心心地当妖怪,打玉帝杀神仙不好吗?”

  “因为‘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世界上最难控制的。它会跳,会疼,会喜,会笑,逼得你去焦灼,去寻找。但就算找到了也不满足,还要索求更多……然而即使想要抛弃这颗心,也无人能做到,因为它一直紧紧地黏在你身上,甚至它就是你,抛弃了它就等于否定了你自己。或许有人能暂时抑制住自己的心意,甚至斩断自己与心的联系,但到了最后,却也无法忘却心中的影子,它总会在某个夜里跳出来,攫取着你的情感,渴饮着你的血肉……直到最后,你会发现原来自己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先生,我还是不懂。”

  “没关系,这本来就不是你能懂的东西……咳咳。

  “呀,先生,你又咳血了!我去给你找药材……”

  “这已经是老毛病,不用费心了……接下来小公子还要听什么故事?”

  “哎呀,老师,难道孙悟空的故事已经就这样完了么?”

  “还没完,孙悟空还会复活的,不过接下来这个故事有两条走向,第一条是他战死在花果山上,第二条是他跟着一个取经人来到灵山佛祖前,修成了正果。小公子你要听哪个?”

  “我要听第二种,我要听开心的故事!”

  “是吗,在我看来第二种恰恰正是悲剧呢……好吧,不过我还需要时间想一想,接下来我就讲一个打仗的故事吧。”

  “好啊好啊!”

  就在孩子兴高采烈地回应之时,一声低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小公子,属下郑铭,不知道能否进来?”

  身穿只有军侯大臣子弟才能穿的影叶袍,孩子听到这个声音后,一下子变了脸色。

  “刚刚我可是全听到了……他们想让先生出去……”

  孩子低声嘀咕着,看着眼前的青年,忽然双目一亮,把手放在唇前,复盛朝前,以气声对杜泽小声道:

  “先生,我们不让他进来吧,就让他一直等在外面,就不回他话……”

  白衣青年静静地直视着孩子,不知为何,他的眼神让小公子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压力。

  “小公子,这样不对。”

  青年淡淡的声音传来。

  “我是公子,就算让别人等,也是有道理的,更何况他还是我爹的下属哩……”

  孩子小声地嘀咕道,却瞅见了青年一直静默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于是不由得讨饶般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我听先生的,就让他进来好了……”

  小公子的声音陡然间抬高了八度:

  “好了——你进来吧!”

  “哗——”

  随着帘子被轻巧地一声掀开,郑铭低着头俯身立在小公子之前,不复先前立在众人之中,俯仰凛然的英武模样。

  作为修为已经到了先天武师境界的高手,数十步内的风吹草动落在郑铭的耳中都有若惊雷,更何况小公子仅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又哪里能隐藏自己的声音?

  但不得不说的是,就在先前那段等候的时间中,听了小公子和青年的对话后,他着实有些惊骇,没想到就在短短几天之间,这青年就得到了小公子的如此信任!

  不过听了那青年对小公子说的话后,郑铭心中倒是放下了少许对他的成见。不……却更添了一些警惕。

  要知道,镇守大人虽是燕州镇守,但却兼有总督之职,总揽数州大权,堪称是北地王侯一般的人物,权势之高,放眼朝中也只略逊于洪玄机,杨林两人,而堪与冠军侯等人并列。

  作为大人的心腹之一,他对任何异常情况都有着极敏锐的反应,更何况这人更与镇守大人如今唯一的子嗣有关!

  无比谨慎地斟酌着词语,对小公子道:

  “小公子,先前你也应该听到了,这位……先生一个人待在车厢里,颇不能服众……”

  话还未说完,就看见小公子瞪起眼睛,如要吃人的小老虎,气鼓鼓地大声道:

  “我不要!”

  “我要听先生讲故事!我不要先生去外边!而且……而且先生还有病!”

  “啊啊啊……如果你们要让先生出去,那我也要骑马到先生身边!”

  三句话从前到后的排列顺序,彰显着这位小公子对这些理由从高到低的重视程度。青年忽然间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无人注意到,因为这幅度太小了。也没人听见他喉间一动,忽然在口中叹出的一句话:

  “终究只是个孩子……”

  没人注意青年,因为此时周围所有人都被吵闹的小公子吸引住了。郑铭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劝导着:

  “哎呀,哎呀,小公子……”

  一边开导着,郑铭一边眼神到处飘,向四处巡游着,好像哪里有一尊天上的神佛听到了他心中的哀鸣,前来留下了什么解决之法一般。

  就在他焦灼至极时,终于从后面那截车厢中传来了一个清婉的声音,淡淡地,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均儿,听郑都尉的,听话,不要闹了。”

  听到这个声音后,孩子终于止下了吵闹声,但眼睛还在不住委屈地转,口中一鼓一鼓地,仿佛还想用什么法子把青年留下来。

  但也就在这时,青年忽然有些艰难地起了身。

  他“咳咳”了两声,唇边隐隐多出了些许血迹,拍了拍小公子的肩膀:

  “小公子……不要闹了。这也是应该的,我本来就并非是这车队中的人,能蒙收留已经很感激了,又怎能得寸进尺?”

  青年把手搭在车沿上,缓缓说道。

  而小公子却一愣:

  “啊……先生,但是你的伤……”

  “不妨事的……”

  青年摆摆手,走了出来。

  “……不妨事的。”

  脚步落地,迎着周围护卫们艳羡不屑的眼光,以及更远处的镖师们质疑冰冷,乃至于嫉妒阴暗的视线,青年淡然地面对着郑铭,平静道:

  “郑都尉,给我准备的马在哪儿?”

  ……

  半晌后,骑在一匹刚牵来的黑马上,就在郑铭身前一步远左右,青年不时“咳咳”着,然后又轻轻地拭去唇角的血光。

  就在他身后,一直紧紧眯眼看着他的郑铭摇了摇头:

  不是武者,而且以这样病弱的身体,即使想修炼武功,如果没有惊人的天材地宝,恐怕也只能把自己给练死。

  虽然是道术修行者的可能也存在,但是肉身乃神魂之本,血气衰神魂依旧散。相信任何一个修为有成的得道之士,身体都不会变成这个鸟样。

  虽然以这个书生的骑术来说,看起来有一点底子。但是大乾武风极盛,无论刀剑马术,都是不难学的东西。因此这倒也不值得疑虑。

  “果然只是个病弱书生,虽然可能得了小公子的欢心,但成不了祸患。”

  心下这样想着,郑铭稍稍舒了一口气。

  但必需的盘问工作还需要做。

  于是郑铭一边在马上悠悠地前行,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朝那青年问道:

  “朋友哪里人?”

  “嗯?”

  青年似乎没有预料到郑铭的问题,楞了一下,片刻后才答道:

  “玉京人士。”

  “玉京?”

  郑铭眼中闪过一缕精光,但却没有深究下去,而是问道:

  “朋友看起来这么病弱,为什么还要出来行走?”

  “正因为这样病弱,我才需要出来行走。”

  青年含笑而道,声音清平。

  但这个不甚明朗的回答一下子让郑铭心中一堵。

  他干涩地打了个哈哈:

  “朋友这句话说的蛮奇怪啊……得病了不就需要药吗?朋友你不寻药求丹,出来遇到不好的时候,不管是匪盗贼人,还是冷厉天气,那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青年平淡地回应道:

  “不过我出来走,只是想要看一些事,走一些路,然后在这个过程中看看……能否看清我自己而已。”

  青年忽然抬起了头。

  “人之一字,何其难也……”

  郑铭微微压了压眉毛,虽然青年说的这些话他不怎么明白,但是他反而放下心来。

  ——不过是个莫名其妙,读书读傻了的书生而已。

  这样想着,郑铭笑着朝那青年问道:

  “说起来说到现在,我居然还没问过这个东西……敢问先生名讳?”

  刹那间,青年好像停顿了一下。

  然后就听见他意味微妙的声音传来:

  “杜泽……”

  “在下杜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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