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我们都老了”深深撼动了欧阳修,他低下头道:“官家春秋正盛……”
“不说那些套话”,赵祯在矮榻上盘腿坐下,示意欧阳修也坐下,笑道:“你不是一直反对太学体么?在寡人看来,所谓太学体,除了奇难怪、还有假大空。”说着呵呵一笑道:“你可不要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啊。”
欧阳修点点头,沉声道:“微臣明白了,今日便只说真话。”在官家的再次示意下,他才坐在了榻沿儿上。
“这就对了。”赵祯望着欧阳修的白发,悠悠问道:“爱卿,这漫漫宦途三十年,你最骄傲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微臣……”这问题太大,欧阳修不得不寻思了一会儿,才苦笑道:“惭愧,忝列君前三十年,微臣磕磕绊绊、碰得鼻青脸肿,没有什么好骄傲的。”
“总不会一直苦兮兮,怎么也该有个骄傲的时候吧?”赵祯摇头笑道:,恍如你欧阳永叔身文坛盟主,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在仰望着你,把你的话视若经纶,难道不值得骄傲么?”
“也不知谁封的文坛盟主,竟让官家都见笑了。”若非在这样的环境下,欧阳修要以这在暗示自己太过招摇了。但此刻定然不是,他苦笑道:“再说如今天下士人皆以卖弄学问荣,唯恐文写出来让人一目了然。这跟微臣所倡的古文大相径庭,我又算什么盟主?”
“寡人也听不少人,议论过你的古文运动,他们说你厚古薄今的厉害,好像古人的文哪儿都好,今人的文就一钱不值似的。”赵祯呵呵笑道。
“古人的文,自然也是良莠不齐,何谈都好?”欧阳修摇摇头,正色道:“但是古人的文,是用来说话记事儿讲道理的。首要一条就得让人听得懂,这样的文才有用,才能谈得上文以载道。”顿一下道:“在微臣看来,文就是用笔说话,平时怎么说话,就该怎么写文。”
“那什么,又有文言和白话之分呢?”赵祯问道。
“原因很简单,古人的书不是纸作的。而是竹简或者帛书。”欧阳修笑起来道:“微臣年轻时试过。用刻刀在竹片上写字,没写几十个字,手就酸得不行了。何况竹简也太占地方。古人讲学富五车,其实没几书。当初孔子筛选诗三百,竹片便装满了好几辆马车。这就逼得人。不能像说话一样啰嗦,删繁就简,用最少的字,把意思表达出来,这就是‘文言’。”
“至于帛书,倒是不占地方,写着也不费劲,可太贵。罗里吧嗦一书写来,直接穷得家徒四壁了。所以也得用‘文言’。”
欧阳修的博学风趣,总是可以让听者入迷。赵祯恍然道:“原来说话和文,是这么分开的。”
“所以古代的文言,既简练又易懂。例如、、、,这些都与白话比较接近,很好懂。越是到后来才越难懂。”欧阳修点头道。
“想想是这么回事。”官家笑道:“什么越是到后来的就越难懂了呢?”
“无它。这是文人卖弄才学造成的。”欧阳修道。
“哈哈……”官家笑起来道:“你是说的宋子京吧?”
宋子京叫宋祁,是宋朝鼎鼎有名的文人。跟王安石一样,他原中了状元,又被人的落了下来。原因是他的胞兄宋庠也同科及第。当时礼部奏宋祁第一,宋庠第三,献太后不欲以弟先兄。乃擢宋庠第一,而置宋祁第十。故有兄弟‘双状元’之称。
此,宋庠成就了乡试,会试、殿试的大三元。宋祁则不仅丢了状元,连三鼎甲都没进去,心里岂能不芥蒂?他又不像王安石那样,视功名如粪土,之后的岁月里,便处处显摆自己的才学……当然他就是状元之才,因此在文坛和政坛都很有建树,名声极高。也就是欧阳修能压他一头。
去岁,官家深感五代时修的太过浅陋,下诏重修。在哪朝哪代,修史都是文学之臣最终极的荣誉,只有‘才、学、识’皆超人者才能胜任。不出所料,欧阳修被任命总裁官,宋祁副,又召集了一批出色的文学之士,同修。
欧阳修上任伊始,就召集属下宣布修史纲要,其中就有文从字顺、简明易懂的要求。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众人多年的文风,岂是说改就能改了的?
更何况,还有人以此荣,偏要跟他对着干的。首的那个就是副总裁宋祁,欧阳修决定敲打这厮一下。
一日,欧阳修在自己办公房的墙上,题写了八个字:‘宵寐匪祯,扎闼洪休。’一般官员近来,都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难不倒宋祁,他见后笑道:“总裁,这是在‘夜梦不祥,题门大吉’吧?何必用如此艰深的词句!”
欧阳修闻言笑道:“这是在你老兄学啊。”
“跟我学的?”
“老兄写的上像‘震霆不暇掩聪’之类的内容还少吗?”欧阳修笑眯眯道:“这不也知道,这样不好么,那干嘛还要用?”
宋祁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赶紧回去重新写过。
“其实宋子京的文虽然难懂,但还是言之有物的。”欧阳修是个厚道人,不肯再说宋祁坏话,道:“但天下像他那样有才的又有几个?大多数人文还没学好,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追求‘艰难怪涩’的文字上。写出的文狗屁不通,人看不懂。叫朝廷如何去分辨优劣,选拔人才?说句诛心之言,写这样文的人,多是投机取巧之辈,做了官也不会是好官!”
欧阳修还是那门人间大炮,说话一定要上纲上线的,赵祯哈哈一笑,端起茶盏呷一口道:“这就是我留下你的原因,欧阳爱卿,科举是国家的抡才大典,你可不要感情用事啊。”话虽如此,但官家还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既然是抡才大典,自然要朝廷选择真正的人才。”欧阳修沉声道:“微臣持得不是私愤,而是公义。”
“天下写太学体的多了,尤其是很多莘莘学子,把太学体当成科场文的标杆。你焉能一帮子打死?”赵祯正色道:“寡人记得,你当年写韩愈的文,两次下第,后来改写了时文,才中第的。永叔啊,以己度人,当怜学子不易。”
“官家之言,微臣不敢认同。”听了官家的话,欧阳修如芒在背,半晌起身施礼道:“正是怜学子不易,微臣才想抑制侥幸,让真才实学之辈有出头之路。”
“从下届开始吧,慢慢改就是。”赵祯道。
“官家此言差矣,世上的事,都是一慢就黄,再也不起来……这样的例子还少么?”欧阳修有些激动道:“长痛不如短痛,这次快刀斩乱麻,必能立竿见影!”
“……”看着欧阳修突然激动,赵祯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还在怨寡人。”
“微臣不敢。”欧阳修垂首道。
“有什么不敢的?”赵祯神情黯然道:“庆历新政的失败,寡人确实有错。”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岂是一个小小的王益柔,一句酒后狂言能毁掉的?关口还是官家怕了,怕君子党夺权,怕天下大乱,怕辽人和西夏趁乱而入。
皇帝向来是一贯正确,即使有错也不会认的。现在赵祯虽然只是含糊一句,却让欧阳修热泪盈眶:“是臣等那时少不更事,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学了两孔孟文,就可以治国平天下。尤其是微臣,总以这世上非黑即白、正邪不两立,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引起了激烈的党争,辜负了官家的满腔豪情,也耽误了大宋朝一代人啊!”
“永叔……”赵祯的眼圈也红了,点点头道:“看来我低估了永叔的胸怀,想不到你已经全明白了。”
“臣看明白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党争万万要不得!大宋的朝堂上,需要有不同的意见,需要争论,但是这样的不同意见与争论,不是了私利,而是了国家了百姓。”欧阳修说出了他苦苦思索十余年,才想明白的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宋朝堂的风气,应该是这样的!”
“说得好!”赵祯目露激赏的神采道:“永叔这些年的磨难没有白费,爱卿终于找到了大宋朝最需要的精神!”双目深深地望着欧阳修道:“爱卿、欧阳爱卿!看来寡人没有选错人。新政失败后,大宋之病更重了,靠我们这代人,也只能勉强维持,但终究还是要改的。”说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这代人是不成了。寡人相信你,一定能大宋选出一批希望的种子来!”
“让官家这样一说。”欧阳修苦笑道:“微臣都不知,该不该坚持己见了。”
“矫枉必须过正,也是没有办法的。”赵祯笑起来道:“你只管去做,寡人自有两全的办法,不会太亏了天下辛苦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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