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的夜空没有一丝云翳,那轮明月无遮无拦地升了上来,玉盘莹澈,清辉遍地,张原家内院天井边摆一张乌木圆桌,桌上一个大漆盘,置着月饼、素肴、果品、毛豆、荳酒,还有一个青皮黑纹大西瓜——
穿堂那边的石双一家还有两个仆妇也在水井边摆了一桌,果物、糕饼齐全,也有一个大西瓜,翠姑约束大石头、小石头先不许吃,安排妥当后一起进内院向太太和少爷祝贺节日,张母吕氏早让伊亭准备好了节礼,石双、翠姑和那两个仆妇每人三十六文钱,大石头、小石头各有十六文钱,石双夫妇前日已与张原家订下长年雇工文契,夫妇二人一年工钱八两银子,这在绍兴府算是很高的雇工价了,石双夫妇自是勤勤恳恳、小心侍候主家。
拜谢了太太和少爷,石双一家和那两个仆妇回水井边赏月过节。
张母吕氏笑呵呵对兔亭、武陵等人道:“你们也有节礼,伊亭,给他们吧。”
兔亭、武陵每人三十六文钱,二人都欢天喜地向太太磕头谢赏。
穆真真站在那盆玉簪花边上,见太太给众人赏钱,这让她颇有些不自在,却见太太向她招手道:“真真,上前来,你也有节礼赏钱。”
穆真真“啊”的一声道:“太太,这使不得,小婢根本没为太太和少爷做过什么事,怎好讨赏。”
张母吕氏道:“你父女二人既已认我家为主,那年节赏钱是不能少的,也不多,你与你爹每人十六文钱,待明年再加一些。”
穆真真双手别在身后,忸怩不安不肯要。
伊亭道:“真真不要推托,今日过节呢,太太喜欢热热闹闹,喜欢看到大家喜笑颜开的样子。”
张母吕氏笑道:“伊亭说得很是。”见穆真真收下了,便亲自给伊亭节礼赏钱,伊亭是得力的大丫头,想必赏钱要多一些,具体是多少张母吕氏没说。
张原坐在圆桌边吃葡萄,见大家赏钱都发完了,便道:“母亲怎么不给儿子赏钱,大家都有,就儿子没有,母亲忒偏心。”
张母吕氏笑了起来,说道:“还说呢,上回的五两银子你用到哪去了?”
张原道:“儿子一分没用,全给小武收着呢。”
武陵便跳进房去,很快取那两块小银出来给太太看。
张母吕氏笑眯眯看着儿子,说道:“你倒真是转性了,以前每月给你六钱银子零花你总嫌少,银子放在怀里等不及捂热就给花掉了,现今怎么不会花钱了。”
张原道:“儿子现在不花小钱,要花就花大钱。”
张母吕氏道:“难道五两银子还不够你花?”
张原道:“远远不够,儿子现在胃口大得很。”
张母吕氏对伊亭笑道:“看他,看他,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伊亭奉承道:“太太,少爷这不是不着边际,少爷是前途无量,侯县尊和西张的大老爷都夸少爷又好学又聪明,那大善寺的刘进士要收少爷为学生,少爷还不肯呢,因为少爷以后要做状元。”
张原“嘿”的一笑,有些话会越传越离谱,站起身,拍拍那个大西瓜道:“吃西瓜吧,刀呢?”
伊亭取了刀来,剖开西瓜众人分食,这叫西瓜会。
月亮移上中天,坐在天井边抬头就能望见,内院清亮亮的好似清晨或者薄暮一般,众人都坐在月光里,眉目都清新可爱。
张母吕氏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对张原道:“咱们在这里赏月热闹,你父亲一个人在他乡凄惶呢,去年他回乡过了五十寿诞,这怕是要到后年才能再回来了。”
张原道:“后年母亲五十大寿,父亲一定会回来的,如果顺利的话,儿子那时应有了生员功名,父亲就不用远离家乡外出谋职了,留在家里过陪伴母亲,你二老过清闲日子。”
张母吕氏原本有些伤感,听儿子这么一说,顿时眉花眼笑,点头道:“我儿成人长大有出息了,父母都宽心呢,你父亲想必也收到你上月寄去的信了,明年你若过了县试、府试,成了童生,那一定要尽快报知你父,让他也欢喜欢喜。”
张原应道:“是,儿子一定努力。”
穆真真这时要辞了回去,张母吕氏道:“真真回去做什么,你爹爹又不在家,都已经是亥时了,这里到三埭街也不近,就在这宅子里歇着,你就和兔亭睡。”
兔亭吓了一跳,央求道:“太太,不要。”
张母吕氏道:“什么不要,你这小丫头难道还嫌弃人家真真?”
“不是不是。”小丫头兔亭脑袋摇得象拨浪鼓,眼里透着惧意。
还是伊亭明白兔亭的心意,附耳对张母吕氏说了几句,张母吕氏失笑,只好道:“那兔亭和伊亭一块睡,真真睡兔亭的小房间。”
绍兴荳酒不醉人,但还是有些酒劲的,张原一时睡不着,外间的武陵已熄灯睡下,四下里非常安静,这时隐隐听得西张那边有萧鼓管弦之声,张原心道:“族叔祖好兴致,在搬演剧目呢。”起身悄悄出房门,来到后园。
月华如水,静夜的桂树芬芳更郁,西张的丝竹歌喉听得愈发清晰了,辨得那曲词道:
“——荣华扫尽前生分,枉把痴人困,蟠桃瘦成薪,海水干成晕,那时节一番身敢黄粱锅待滚……”
张原心道:“原来是临川四梦的《邯郸记》啊,这已经是尾声了吧,那么我的好戏就要接着上演了。”
……
次日一早,张萼就来了,先去拜见张母吕氏,说了要张原陪他去相亲的事,张母吕氏喜道:“那好啊,这可是喜事。”便把张原叫过来:“原儿,陪你三兄去,你也多日未出门了,也借此机会散散心,莫要整日读书,读坏了眼睛怎生是好。”
张原只好答应,随便吃了点食物,便带了武陵出门,却见门前好大阵仗,六名轿夫抬着三架藤轿,随从十余人,其中有可餐班的王可餐和潘小妃等人,张萼的堂弟张卓如也陪同前去相亲。
张萼道:“介子、卓如,你们两个乘轿——”
张原道:“我倒宁愿步行,有多少路?”
张萼道:“就是会稽觞涛园,在府城南,离此十里,相亲是其次,算秋游吧。”
张原道:“十里路算得什么,练练脚力,回程里时再乘轿。”
张萼道:“随便你。”
健仆能柱牵了一匹周身雪白的高头大骡子过来,这骡子不但皮毛如烂银一般,就连四蹄皆白,实在稀罕。
张萼对张原道:“这白骡是宗子大兄的,名叫雪精,是大兄的外祖陶兰风先生送给大兄的,能日行二百里,嘿嘿,大兄不在,我且借来骑骑。”
张原道:“对了,乡试黄榜张贴出来了吗,宗子大兄中举没有?”
张萼道:“就这两天会有消息到,估计是必中的——能柱,扶我一把。”
能柱一手牵着白骡,一手扶张萼,张萼还没骑上去,那白骡就猛地一蹿,脱缰跑了,若不是能柱及时抱住,张萼就要摔个仰天八叉,站稳了大骂那骡子,喝命众仆拦住那白骡,他今日非骑这骡子不可。
张卓如道:“这骡子极是跋扈,只宗子大兄能御。”
张萼偏就不服,游园相亲抛在一边,要与众仆擒那白骡,那白骡撒开烂银也似的四蹄,风一般跑得没影了,却哪里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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