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流冰再次走进病房时,向影华已是姿容端正站在病床边,只是神情有些闪烁,一夜功夫,她的憔悴竟已隐去,莫名增添了一丝明艳,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张流冰一进门就以惊喜的语气道:“兰德前辈醒了!各派同道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大家都盼着您无恙呢。”
游方的语气仍然透着虚弱:“多谢你们救了我,这些天,也多谢诸位同道费心了。”
张流冰:“这是哪里的话?各大派的长辈都来了,要向兰德先生当面致谢呢!”
这天上午,病房里可就热闹了,各派掌门、长老携弟子轮流来访,主要是感谢他的相救之恩,同时祝他早曰康复,如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云云……游方靠在床头,尽管很虚弱却一一拱手回礼,言辞甚为谦逊。最后向笑礼与向影华留在病房中,向影华问道:“消砂派苍宵与苍岚父女等在外面,你想不想见他们?”
游方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道:“让他们进来吧。”
苍家父女一进门就跪拜行礼,这礼行的太重了!游方赶紧直起身道:“不必如此重礼,快请起!”
游方没有亲自下床搀扶,向笑礼与向影华已经将父女两人扶了起来。苍宵虎目含泪道:“晚辈父女以及消砂一派感激无已,若非是您识破那叛逆的毒计,苍某百死莫赎其罪!”
游方轻轻摆了摆手:“我并未识破詹莫道,只是遭人暗算的次数多了,行事谨慎些、疑心也重些,及时发现了他的异动,只可惜还是未能阻止惨剧发生,贵派有两位弟子身亡,各派还有多名弟子受伤。……苍掌门,詹莫道为何要这么做、是受谁指使?这些天,你查清楚了吗?”
苍宵一愣,这些本是他想问梅兰德的话,不料对方却先问了出来,只得答道:“惭愧,苍某无地自容,詹莫道拜入消砂派已经十年,从无异状。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为何要这样做,正想向兰德前辈请教。”
游方看着他,语气微微一沉:“我的年纪尚幼,不必称我前辈,叫兰德先生即可。詹莫道是你消砂派的内堂长老,处心积虑谋害各大派精锐传人,我亦身受重伤。如今刚刚醒来,你居然问我是何故?”
说到这里他语气稍稍放缓道:“当时情形千钧一发之间,谁也没工夫废话,詹莫道送命之前没有留下遗言,我也不可能有机会问他,令爱苍岚与叠嶂派弟子李永隽也在场,想必你也问过了。”
看苍宵的神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时不能答,游方又问道:“詹莫道死有余辜,但他还有什么党羽,苍掌门查清楚了吗?”
苍岚在一旁低头道:“只恨我等无能,竟毫无头绪,无证据则无法猜疑。而如今消砂派上下人人自危,各大派同道贤集南海渔村,我消砂派却没法给一个满意的交代,现在只有兰德先生您出面主事,方可……”
苍宵也在一旁道:“我与诸位内、外堂长老商议过,在您醒来之后,请您暂摄消砂派事务,主持目前局面,希望先生千万成全……”
一言及此,他们两人躬身长揖,看架势又要拜下去。游方闻言一下子就坐直了,假如不是身体虚弱无力,差点没从病床上跳下来。
苍宵不简单啊,竟然联合门中诸长老想起这一招来,要把消砂派掌门权柄暂时交给兰德先生!这在平时是万万不可想象的事情,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自己解释不清楚,而梅兰德是各大派弟子的恩人,只有这样才是化解消砂派开罪天下风门的绝佳方式。——这么绝的脑筋急转弯,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这可是个烫手的差事,谁干都不好使,还只有游方才合适。且不说消砂派是否真的会这么做,但是这种表态,等于给了游方无上的礼遇,就算游方不答应也不好翻脸。另一方面,别忘了还有旁人在场,假如消息传出去,也表示了消砂派上下坦然无私之心与尴尬无辜处境。
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清楚兰德先生是万万不会答应这种请求的,消砂派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游方当然没从床上下来,向影华把他的肩膀扶住等于把他按住了,他连连摇头道:“我万万不敢答应!”
向影华转过身,微微有些不悦道:“兰德先生伤病之躯,也是刚刚捡回一条姓命,已经尽力救下众人,难道做的还不够吗?你们还想让他怎样?”
苍宵脸色涨红了,低头解释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请兰德先生主持局面,实属无奈啊!……笑礼师叔,你我相识多年,也应该明白我的为人,绝不是……”
游方沉吟道:“苍霄掌门,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能想到你的处境,但你的要求我是绝不可能答应,说说而已罢!……我本人完全相信你与苍岚姑娘绝无歹意,不可能是詹莫道一伙,但詹莫道毕竟是消砂派内堂长老,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需要交待的事情。”
内堂长老的概念是执掌宗门事务,凡涉及本门传承的重大事项,掌门做出的决定,也需要三位内堂长老商议表决。假如掌门不在位,就由内堂长老共同代行掌门之责,或者由掌门事先指定一位内堂长老暂摄宗门。
陆长林在如今寻峦派的身份,说的清楚点,也就是内堂长老代任掌门。所以地位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他的所作所为就不仅仅意味着个人行为了,而是牵扯到整个消砂派。偏偏这件事还不是私人恩怨那么简单,谋害的是各大派未来的希望所在。
苍岚又开口道:“所以今曰向兰德先生求助,但凡以后有所差遣,消砂派与我苍家父女莫不尽全力相从。”
游方看了他们半天才说道:“你们求上门来,我也不好坐视,但如今病弱难以久持,就先等上三天吧,让我好好养养神,大家也消消气,毕竟各派弟子虽有人受伤但并无折损,不会真的将你们怎么样。三天后,待我稍有精力,如果有可能,各派再相聚议事。”
游方倒好,一杆子把事情支到三天后了,先晾消砂派三天吧,说实话,他心里也有气啊。詹莫道的身份与消砂派脱不了关系,就算苍霄再无辜也是有责任的,消砂派怎么出了这么样一位内堂长老?企图谋害各大派传人不说,游方也跟着差点送命,对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也不是那么回事,该给脸色就得给脸色。
一代地师传人,怎么可能只有恩,没有威?他绝不是个老好人。
至于其他各派长辈也好,此番涉险的年轻弟子也好,愿意等三天就等三天,游方也不欠他们的债,更不可能主动去管他们的事。他自己先好好养着吧,精力和体力绝对有关,体力不支则精力不济,精力不济很多事情考虑不周,游方也不打算立刻就做什么。
兰德前辈这种态度,苍岚父女倒是一点都不意外,险些要了人家的命,还能指望人家给好脸色主动帮你的忙吗?三天后愿意招集各大派议事,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他们也赶紧连连称谢,并且承诺一切需求,兰德前辈尽管开口。
游方看着苍家父女,突然笑了,轻轻的说了三个字:“我饿了。”
他已经七天没吃东西了,一直靠输液维持,胃肠倒没受伤,这一上午时间身体渐渐活动开,饥饿感越来越明显。
向影华柔声道:“你现在的饮食只能缓缓恢复,有很多东西暂时不能吃。”
苍岚也问道:“已经准备好您醒来进补的膳食,不知兰德先生想吃哪些,我立刻命人去弄。”
游方想也没想就说道:“不用别的,冲一碗纯藕粉来,我就想吃这个。”
苍岚微微一怔:“纯藕粉?南海渔村还真未准备。”
苍霄赶紧挥手:“快去,遣人火速买来,多派些人多去几个地方。”
兰德先生醒了,觉得饿了,开口想吃纯藕粉,而南海渔村里没有,附近也不知道哪里才有。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又有了一件热闹事,各派年轻弟子都跑出去买纯藕粉,这东西在平常不算稀奇物,但突然想买的时候还真不太好找,很多人干脆驱车去了三亚。
救命之恩尚且未报,现在人家想喝一碗纯藕粉,如此惠而不费之举还可表达心意,谁能不主动去做呢?最快的藕粉是在一个小时之后送来的,接着不断有人送藕粉来,而且一买就是一后备箱啊。
游方病房的外间,很快堆了满满一屋子藕粉,飘散着特有的莲香气息,估计三亚市各大超市的货架都被搜刮一空了。这些藕粉别说喂游方,到动物园喂大象都足够了!
向影华与游方谈到这些藕粉时,也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下午向影华冲了两碗藕粉让游方吃了,并没有再多喝,又扶着他起身就在病房外的阳台上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看看海景,起风时没敢让他在外面多待,又扶回了病房。
筋骨活动开之后,游方虽然还很虚弱,但自己走路绝对没问题了,可是向影华愿意扶着,也喜欢这种搀扶他的感觉,那就让她扶着吧。
游方的神魂之伤毕竟未愈,吃完饭活动了一会儿,很快又觉得疲倦困顿。他劝向影华道:“你也赶紧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在这里绝对不可能有人害到我,放心好了。”
向影华很温婉的点头道:“你先休息,我然后就休息。”向影华休息当然不能继续挤在病床上与游方一起睡了,她在南海渔村有自己的住所,但这几天夜里都是守在游方身边度过的,也确实应该歇歇了。
游方躺上病床,向影华轻轻给他盖好薄毯,闭上眼睛倦意袭来,很快沉沉睡去。神气弱则睡梦多,游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飘浮在苍茫的大海上,四面是无边无际的轻柔也是无边无际的彷徨,他随波逐流似乎想抓住什么,然后一摸腰间就想起了秦渔。
随着心念,秦渔自海波中升起,白纱长裙带着水雾,漆黑的眸子有些幽怨的看着游方,这眼神很像曾经的向影华。游方伸手握住了秦渔的手,一只手轻轻的就揽住了她的脖子,好像在拭去她头发上的水雾,梦中人的意识自然不是很清明,他也没法解释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就听见有人“嗯嘤”一声,似是有些惊讶、有些慌乱还有些害羞与不知所措。游方睁开眼睛突然醒了,发现自己真的握住了一只柔软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原来刚才是做梦,向影华还在身边没走。
“你的伤没好,为什么不去好好休息,还要守在这里?这些天你的牵挂担忧,我都清楚,但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一边说话,游方一边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也顺势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搂了过来。游方并没有太大的力气,但她似乎也很无力,微微一挣扎就被他拉了过来,有些惊慌的说道:“兰德先生,其实我……”
这一开口就不对了,声音不是向影华!游方神魂倦又带伤,刚刚醒来是最迷糊的时候,下意识的摆了一个乌龙,他抱错人了!赶紧松手扭头望去,这人容颜俊俏,眼眸清澈似秋水,却有一丝惊惶,鼻梁很直,小巧的下巴微有些圆润,气质柔弱中却隐约透着几分刚毅。
“哎呀,真对不起,我睡迷糊了,请问您是……?”游方紧忙缩回手,急中生智开口问了这样一句话,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他一眼就认出这个人了,正是改回女装打扮的李永隽。
李永隽坐直身体,以羞怯略带失望的语气道:“兰德先生,你不认识我了?”
游方这才做恍然大悟状:“李永隽?原来你是女扮男装,还是这么漂亮,天呐,瞧我这眼神,竟然现在才知道!”
装,他就往死里装吧!皓东真人的得意弟子李永隽,是青城山一家道观中修行的女冠,为行走江湖方便经常并不以出家人打扮,而且还扮作男装,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各派弟子在一起时也不会特意说这件事,不过大家都清楚。
游方原先不知道,可是张流冰私下里告诉他了,再说了,以他的眼神连詹莫道的不轨都能看出来,李永隽女扮男装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退一万步说,就算没看出来,在大海里抱也抱了、摸也摸了,还有啥不知道的?
李永隽嘴角微微一撅似有几分委屈,可是眼波一转随即就笑了:“兰德先生,您刚才梦见什么了,怎会那样说话?”
李永隽也知道游方在撒谎,清楚他只是不想让她尴尬而已,但刚才那番话分明就是对她说的呀——伤还没好、守在这里、这几天担忧牵挂,除了李永隽还有别人吗?说得她心里有点怦怦跳,表面上却故作镇定。
游方也笑了笑答道:“我刚才做梦在海里摸鱼呢,醒来还不是很清醒,若有失礼得罪之处,请姑娘不要见怪。”
“兰德先生,您……”李永隽突然把头低了下去,脸色又红了。游方说他在大海里摸鱼,摸的是秦渔,可是李永隽一听,想起那天在海中的情景,难免有调笑的嫌疑。这位兰德先生好生风流人物,伤成这样醒来还有心开这等玩笑,说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好。
小游子也有精神头不够用的时候,扯谎话都扯不圆了,一见她的脸色就意识到不妥,赶紧又解释了一句:“我的随身佩剑失落于海中,它对我非常重要,刚才做梦回去打捞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李永隽低着头语气似有几分呢喃:“兰德先生在生死一发之间不忘救我姓命,当时你若少一份背负便多一分生机,连随身法器就在脚下都没拣,想必也知道凶险。……我醒来之后才知道,你的伤势比我重得多,感激之心无以言谢。”
游方尽量轻松的说道:“何必如此说话?若非你,恐怕那詹莫道已经诡计得逞,大家都得谢谢你,而且是我叫你一起下船登岛,才连累你遭人暗算身受重伤。”
李永隽抬起头看着他:“是这样吗?假如你不叫我下船,詹莫道毒计得逞,且不说别人,我也活不了,你一样是救了我。”
游方:“谁谢谁,现在也说不清了,总之我也应感激你,假如当时不救你,那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做人了。……这些就不说了,你的伤势还没好,怎么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李永隽:“上午人多,我有伤在身也不便来致谢,所以下午才来拜望你,你已经睡了,而影华师叔正要休息,我说我想守在这里,她就点头同意了。”
原来是她自己要在旁边坐着,如今不论怀疑谁有问题,肯定怀疑不到李永隽头上。李永隽要守在病床前等救命恩人醒来好答谢,向影华也不好反对,正可趁此机会歇一会儿。
说到谁就来谁,游方一抬头,就发现向影华端着一碗藕粉正站在门口,应该是刚刚进来的,看她的神情,显然刚才的事情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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