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议事厅。
那小太监刚要退走,却又被高拱叫住道:“让内阁全员一起进宫,是皇上的旨意吗?”
“不,是皇后的懿旨,贵妃娘娘的令旨。”这个没法含糊,小太监只好老实答道。
“什么?!”高拱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一阵两眼发黑,追问道:“为何不是圣旨?”
“皇上已不能说话了……”小太监回答一声,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他见高拱还要追问,唯恐说多错多,赶紧低声道:“小人到院子里候着。”说罢不待高拱回答,便倒着退下。
高拱也没有拦他,而是坐回交椅上,缓缓揉着太阳穴,终于定下心神,抬起头来,面色灰败地对三位阁臣颤声道:“诸位,皇上有可能……不行了,按例,阁臣要代拟遗诏,我们合计一下吧。”
“……”众人默默点头,张四维站起身来,准备笔墨纸砚。很快便在桌案上摊开了白纸揭帖,等候首辅大人的进一步指示。
“子维,你来执笔。”高拱站起身来道:“诸位,我先拟个草稿,然后你们再斧正。”
沈默和张居正都点点头,表示同意。高拱便在堂中缓缓踱步,将自己的腹稿缓缓念出。在高拱看来,与《嘉靖遗诏》不同,隆庆不需要太多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遗诏的内容,主要集中在身后事的安排上,首先是太子继位、然后由内阁领受顾命,最后就是希望大臣们能同心协力,继续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通篇遗诏简短温和,没有任何攻击姓,一如隆庆皇帝的一生,却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高胡子之手。
见众人错愕的表情,高拱凄然一笑道:“怎么,以为我会用遗诏打击什么人?”
“……”沈默摇头微笑,张居正道:“元翁这样处理,自然是中正平和,但遗诏的作用,恐怕会没那么大。”
“唉……”高拱喟叹一声道:“我等大臣,只是皇上的代笔,应当想皇上之所想,说皇上未能说,而不是像徐阁老那样,让皇上自我批判,九泉下不得瞑目……”说罢不自禁地潸然泪下道:“寻常人家尚且死者为大,为何我堂堂大明天子,却还要不得安宁?”
众人闻言,竟都面有羞愧之色……对于高拱拟出的遗诏,众人都没有异议,于是张四维抄写一遍,再交给他审阅。高拱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无误后,便收入袖中,只等拿去让孟和用印,《隆庆遗诏》便可称为不易之法了。
又等了不到一刻钟,在家告病的高仪,也急匆匆乘轿来到内阁。高仪刚抬脚迈出轿门,就看见四位大学士等在轿前,赶紧朝首辅、次辅行礼道:“不知何事,急唤下官前来?”
“边走边说。”高拱已经等得心急火燎了,他也不坐轿子,便撒开腿,大步出了会极门。后面的沈默和二张无奈的对视一眼,只好撇下各自的轿马,一溜小跑跟上高拱的步伐。
高仪一看,心中不禁郁闷道,把我急匆匆叫来,一句话不说,又把我甩下,这算什么事儿啊。他现在走路都不利索,所以连追都懒得追。
这时候,边上抬舆的太监凑过来问道:“高老先生,您坐吗?”按例,阁臣生病,也可以赐抬舆,所以高仪才会坐轿进来。
“为何不坐?”听到那太监问,高拱淡淡道:“他们急,我可不急。”于是他便坐上抬舆,慢悠悠往大内去了。
七月里暑热难当,四位阁臣一路跑到了乾清门,各个浑身大汗,但一进了愁云惨淡的乾清宫寝殿东偏室,便一个个如坠冰窖——只见大明天子朱载垕,双目紧闭,四肢绵软地躺在龙床上,已是昏迷不醒。嘴角还间或往外泛着白沫。陈皇后和李贵妃,伏在榻边,一边垂泪,一边不停地绞着热毛巾为皇帝擦拭。太子朱翊钧也来了,他紧紧地靠在隆庆皇帝的身边,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不停抽搐的父皇,既惊恐又悲痛,甚至忘记了流泪。
一道杏黄色的帷帘,将天家与臣子隔开两端,一个太监站在帷帘外,为内里的二位娘娘传话……四位阁臣隔着帷帘向御榻磕头,声音凄绝。待直起身后,高拱不禁瞳孔一缩,因为他发现,那个帷帘前的传话太监,竟然是冯保!而作为大内总管和皇帝最亲近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和,却不在场。
但这份不安很快被另一个发现所淹没,他失声道:“怎么没有太医来施救?”
这一句,把做贼心虚之人吓了一条,陈皇后满脸惊恐,结巴答道:“刚让……太医下去,说没有办法了。”
“皇上啊……”高拱其实只是纯粹出于对皇帝的关心,并没有其它意思,因此陈皇后一说,他也就信了,顿时肝肠寸断,老泪滚滚,膝行上前,挪到了御榻边上,伸手掀开那碍事的帘子,终于见到了隆庆的真容……看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皇帝,他五内如焚,伸手握着皇帝露在被子外头的手,哭得天昏地暗,宛若丧子之痛……可以说,这满室之人,没有一个比他哭得更伤心,哪怕隆庆皇帝的结发妻子也比不了。没有人怀疑他这份真挚的感情,高拱对这位皇帝兼学生的爱,实在太深了,甚至可以说,他把没有儿子的遗憾,补偿到了隆庆的身上。而自幼有父等若无父的隆庆,也在他这里找到了珍贵的父爱。君臣情若父子,自始至终从无猜忌隔阂。可以说,隆庆就是高拱感情和事业的双支柱……现在,皇帝即将盛年崩殂,怎能不让高拱生出恨苍天无眼,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来?
也许是老天爷都被高拱感动,或者皇帝还想再见老师最后一面。看起来已经不可能再醒的隆庆皇帝,眼皮竟然又动了动,微微张了张嘴……这一微小的变化,惊呆了在场的众人,他们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皇帝,屋子里安静地针落可闻。
皇帝真的醒过来了!他茫然的睁开眼睛,看了看围在床边的众人。这一举动,让高拱欣喜若狂,却让李贵妃和冯保魂飞魄散……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隆庆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把目光转向高拱,对这位陪伴他近三十年,教导,保护他,为他挡住八面风雨的老师、父亲,用极细微的声音缓缓道:“太子年幼,以天下累先生和……”还没等高拱点头,他便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迷。
高拱的心重新沉入谷底,原来,这只是皇帝的回光返照……“皇上……”众人齐声叫唤,想要把昏迷中的皇帝再次唤醒。
李贵妃也在叫,但她不像别人那么忘情,而是借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的时候,飞快的看了冯保一眼,希望这条老狗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冯保当然明白,李贵妃是怕了,她怕皇帝再次醒来,揭穿伪造遗诏的真相,抄了她的九族!所以想让自己不要生事了。
真的要放弃吗?其实从皇帝一动,冯保心中就在天人交战……起先是放弃的心思占了上风,但转折点在皇帝说出那句话之后——那是要把天下托付给高拱啊!一旦传将出去,形成事实,高胡子就真要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相信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给踢到爪哇国去。
‘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拼死一搏!’冯保骨子里,有一股子不要命的执拗,认准了路子,就宁肯一条道走到黑,也不想再退缩。打定主意,他咳嗽一声道:“请二位娘娘、太子爷,诸位阁老听好,奴婢要宣读遗诏了!”
“什么遗诏?”高拱当时就炸了,遗诏还在我袖子里呢,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皇上昏迷之前立下的了,”冯保横下心,便要把陈皇后和李贵妃都拖下水:“二位娘娘是见证,咱家执笔,高阁老有什么异议吗?”
高拱难以置信的望向二位娘娘,陈皇后只是哭,根本不敢和他对视。李贵妃瞬间在心里,把会错意的冯保骂了十万八千次,但她也有一股子狠劲儿,纵使是被赶鸭子上架,也绝对不会服软。于是点点头道:“正是皇上口述,我等都听到了。”
“……”贵妃娘娘的话一出口,高拱还能说什么?他把袖中成了笑柄的‘遗诏’捏碎,重重磕头道:“臣等聆听圣嘱!”
冯保趋前一步,将早在手中拿好的一卷黄绫揭帖打开,清清嗓子喊道:
“请皇太子朱翊钧接旨。”
陡遭变故,朱翊钧已经懵了,他满心都放在父皇身上,对冯保的声音置若罔闻。李贵妃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悟,从御榻后头走出来,面对隆庆皇帝跪下。
冯保便长声念道:“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礼部题请而行。你要依诸位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念罢,冯保将那轴黄绫揭帖卷起扎好,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手上。朱翊钧木然向父皇磕了头,便靠在李贵妃身边饮泣起来……好不凄惨的孤儿寡母形象。
尔后,冯保又拿出另一轴黄绫揭帖,却不专对着高拱,而是面向所有大学士道:“此乃皇上给内阁的遗诏,请四位一起听旨。”
四位长跪在地的阁臣,一齐挺腰肃容来听,冯保有些快意的扫了他们一眼,便赶紧收敛住得意,拉长声念道:“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听到冯保的念叨,四位大学士全都一个表情,震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对国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太祖皇帝朱元璋,当年对宦官干政最为痛恨,早就立下过规矩,绝对不许宦官干政!他的不肖子孙虽然未能坚守,但是公然委托太监顾命、辅佐皇帝的事情,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要让宦官干政变成国策啊!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高拱,都认为他下一刻会暴起质问,绝对不会接旨!
然而他们看到了,一个与平时绝不相同的高拱,不再是那个有所忤,触之立碎的高胡子,而只是一个悲痛欲绝的老人……冯保心中惴惴的读罢,便把那遗诏双手递给高拱,高拱果然没有不接,只是伏在隆庆床前痛哭道:“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竭尽忠力辅佐。东宫若有什么难题,臣不惜死也要排除。望皇上勿以后事为忧……”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遗诏上时,只有高拱,把全部心神都放在皇帝身上,他不想让皇帝在弥留之际,还看到外臣与后宫的争执。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让皇帝放心得走更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曰子还长着呢,还怕死太监翻了天?
高阁老且奏且哭,泣不成声,勉强说完,便放声号啕,引得一旁的皇后、贵妃也失声痛哭。冯保见不是事,使个眼色,两名小太监慌忙扶起高阁老,然后他把‘遗诏’递给沈默道:“沈阁老,您接旨吧?”
“……”沈默看看他,刚要说话,身后却响起一个不大的声音道:“敢问冯公公,为何是您宣旨,孟和孟公公去了哪里?”冯保瞳孔一缩,抬头望去,便见是后到的高仪。这位高阁老正在病中,从乾清门拄着手杖进来,便已是气喘吁吁,但他还是一脸审视的望着冯保道:“两道遗诏都提到司礼监,他这个掌印太监为何不在此领命?”
冯保心中大骂,连高胡子都不说什么,你这快病死的老狗多什么嘴?但面上还得压着怒气,语气尽量平和道:“孟公公悲伤过度,已经昏厥过去了,咱家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有我在也是一样。”
“秉笔毕竟不是掌印,孟和不来这里听诏,不合规矩……”高仪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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