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越千秋一行人正甩开大部队,全力赶路悄悄前往霸州的时候,上京城西北面一座深山之中,被密林遮掩的一处峡谷里,却是正窝着几百号人。上京城中曾经呼风唤雨,身份尊贵,如今却变成叛党得之而后快的那几位人物,此时此刻全都聚集在这儿。
和愁云惨雾的三皇子,或者说如今应该称呼为大燕太子的那位相比,十二公主虽说消瘦了许多,但脸上却再没有往日的蛮横,反而显出了几分毅色。昔日素来以强势著称的大公主,反而看上去颓唐而憔悴,显然,之前那场诡异的政变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而更让她深受打击的,无疑是父皇亲口承认,她不是母后的女儿,根本不是大燕唯一嫡出的公主,根本就是一个比其他皇子公主生母出身更低贱的女人生的!
所以,作为北燕皇族的三人,此时占据主导地位的,不是刚刚册封太子就遭遇大劫的三皇子,也不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公主,而是十二公主。见两人一个比一个颓废,她不禁不耐烦地用手上的树枝抽打地面,提醒两个人回神。
“事到如今,再去想为什么,凭什么,怎么回事,那只是于事无补。现在我们得去想的是,父皇的毒伤还有没有救,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还有最重要的是……”
十二公主顿了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应该怎么对待兰陵郡王和晋王!”
三皇子险些把后一个晋王当成了萧敬先,等到反应过来那是指的萧容,或者说甄容,那已经是挨了十二公主一个白眼之后的事了。如果这会儿他已经当了一阵子太子,兴许会因为权威被冒犯而火大,可如今他才刚上位就被人掀翻,也就顾不得这点小小的不敬了。
反正他从前被十二公主呼来喝去的次数多了去了,之前能平安回来也多亏了对方舍身相救,这点气度他要是还没有,这个太子也就不用当了。
他看了一眼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大公主,对这位大姐颇有些瞧不起,更不明白萧长珙和甄容之前为什么要在退走的时候,把这位一块捎带上了。他干脆无视这个曾经给自己带来巨大羞辱的大姐,沉声说道:“若非兰陵郡王和晋王,我们就死在皇宫了,自当以国士待之。”
十二公主听着这句漂亮的假大空话,一时没好气地嗤笑了一声。
“你这是废话。你还没认准眼下我们的身份吗?我们是丧家之犬,他们才是我们能活下去的倚仗。什么国士,你比人家地位高,权力大,那才配把人当成国士,现在我们根本就没有国,或者说什么都没有,你还想居高临下把人家当成国士?那也太高看自己了!”
不远处,耳聪目明的越小四斜倚着一棵大树,身形被密密麻麻的树丛完全遮掩着,嘴里叼着一截草根,一脸的闲适自如,仿佛这会儿身处的不是荒山野岭,而是铺设奢华的房间。瞥了一眼旁边全神贯注倾听着那边动静的甄容,他不禁轻轻笑了一声。
结果,发出声响的他立马遭到了甄容一个严厉的白眼。可尽管如此,他却并没有收敛,反而轻声说道:“你以为他们三个皇族在那儿煞有介事地商量事情,会介意让我们听到?不,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小十二一定是很想让我们听到。她觉得只有让我们听到她的心里话,知道他们正紧紧依靠着我们,我们才不会把他们丢下。”
甄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不觉就想到那些曾经和自己同生共死的袍泽。将近千人的绝命骑,在杀出皇宫之后,锐减到了六百人,而这六百人当中,几乎人人都有轻重不一的伤势。
如果不是十二公主在皇宫那件事发之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他们点火之后杀出宫的第一时间又带人出来接应,如果不是身边这个男人竟然早就说动了左右相,由那两位瞒天过海协助逃离上京,也许就真的都交待进去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身边这人是怎么布置的!
哪怕从出使北燕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可甄容并不擅长这种太过高层的角力,反倒是宁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杀。要知道,原本剑术出众,人品俊逸的他,在北燕这几次三番地杀出来之后,佩剑已经换了四次,现如今的那一把,和他最初从青城带出来的截然不同。
那是一把和陌刀有些相近的直刀,但用得最多的,却是弓箭。
而他的性子,已经不复当年走出青城时,貌似温润如玉,实则带着几分偏激,如今每当照镜子的时候,他看着那镜中人越来越带着凌厉的眉眼,都有一种认不出自己的感觉。
此时,他压下那股说不出的烦躁,沉声说道:“就算他们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如今栖身这山谷之中,数百号人吃喝嚼用,还能坚持多少天?”
“你放心,我们能坚持的时间,比你想象得要长,而且是长很多。”越小四轻轻摇了摇食指,表情轻佻,“而且,勤王的圣旨已经发到了大燕所有州县,所有皇族手中。不管上京城中那个暗箭伤了皇上的人是谁,都不可能轻轻松松收拾山河。”
“最重要的是……”他轻轻眯起了眼睛,好整以暇地说,“我们还把惠妃带出来了。她的家族小十二已经事先转移了,但相对于大局,那些人能做的不多。可惠妃会医术,往日皇上的很多养生药膳都是她亲手做的,有了她不说能够唤醒皇上,但至少不会更糟。”
面对这位气定神闲,仿佛天塌不下来的义父,甄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还没说,接下来的粮草和补给哪里来?”
“应该已经快送来了。”越小四嘴角一翘,随即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今夜,粮食会从天而降。”
又是这种完全没头没脑的话!
甄容只觉得眼皮子使劲跳了跳,想起逃亡途中那种明明惊险刺激的关头,越小四却会老神在在地说出一两句鬼话,而后,他们就“得道多助”,“逢凶化吉”,他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问题。因此,这一次他干脆装成懒得再搭理人的样子,实则却下定决心夜里查个究竟。
果然如甄容预料,那边三个金枝玉叶没商量出什么所以然来,毕竟,十二公主那颗心是在南边磨砺出来的,大公主和三皇子却因为受挫太深,暂时扭不过来。他对此也没说什么风凉话,或者说,他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
只是,等入夜之后他照例安顿好所有其他人,亲自巡夜之后,却没有踏着月色回那处栖身的山洞,而是悄悄来到了白天那棵参天大树,轻轻巧巧爬上了树梢。哪怕是在如今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在这种露天野地的地方睡觉,就算如他也绝不是什么安之如怡的感受。
明知道那个男人既然把口风透露给了他,自己就算守株待兔也未必能发现什么端倪,可甄容宁可吹一夜风,也决心把那个神神鬼鬼的家伙给揪出来。然而,他迷迷糊糊睡了大半夜,却是没听到除却一丝一毫的动静,最后竟是有些恍惚。
在北燕这个时节的天气里,虫都死绝了,鸟要不藏在暖和的地方,要不就去南边过冬,因此除却呼啸寒风刮过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动静。裹紧身上大氅的甄容甚至想到,如果不是他那位义父早早预备下了金蝉脱壳后的藏身之地,他们就别东躲西藏了,根本就藏不住。
要知道,如今春天还没来,不少山头都只有一堆光秃秃只剩下树干的树木,相比之下,全都是常青树的这座山谷就显得格外稀罕。更重要的是,这里不但有洁净的水源,甚至还藏着温泉泉眼。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那位义父在此藏了一批药材,正好救下了众多性命!
“他到底是什么人……”甄容栖身北燕这段日子,不知道想过多少次这个问题,却一直都觉得无解,此时一边想所谓的粮食从天而降是怎么回事,一边回忆着和某人相处时发现的各种疑团,不知不觉就有些迷迷糊糊,就在这时候,他捕捉到了咚的一声。
那一刻,甄容猛然间睡意全无,一下子弹了起来。然而,这咚的一声之后,便是连续不断的异响。当他顺着声音找到地方时,却发现明明他之前查看时早已呼呼大睡的那位义父大人,正笑容可掬地站在一处山壁前,脚边躺着几个麻袋。
就只见山壁前遮掩的那些枯黄藤蔓被全数拨开,上头深深镶嵌着一个厚重的铁环,如今上头竟是穿着几根粗大的绳索,绳索向斜上方直入夜空,他极尽目力也只能依稀找到尽头在对面那座山壁的半腰。就在他满心惊疑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了一个声音。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给我接着东西,快,来了!”
甄容只一愣神,就只见铁环中的绳索飞速滑动了起来。不消一会儿,两袋东西便从天而降,眼看就要去势极快地砸上山壁。他慌忙一个疾扑,手上用了巧劲摘下袋子往地上一扔,可整个人也差点被那巨大的下坠之势给逼得撞向了山壁。
就在他弓背打算硬生生承受这一击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一声没好气的嘟囔,紧跟着,后背传来了一股大力,他总算是止住了身形,一个踉跄之后站稳了身子。想到刚刚那凌空坠物的骇人速度和力度,他瞥了一眼旁边的义父,心想怪不得这叫从天而降。
越小四呵呵一笑,这才轻描淡写地说:“这边的铁环是用于固定的,而在对面山壁上,还有好几个各式各样的滑轮……咳,反正当初是我找来的能工巧匠设的,能轻轻松松把需要的粮食药品从高处送下来,就是接的时候需要费点劲。”
何止费点劲,这简直是一个不好就要受重伤!腹诽的同时,甄容到底忍不住问道:“可把粮食药材送到对面山顶耗费的人力物力岂不是更大?与此相比,直接运到山谷才更快!”
“直接运到这里当然更好,可你要知道,车马一多,就容易留下痕迹,就会暴露我们进山这条路。至于那座山,话说你没怎么出过上京城,所以有些事情不那么清楚。呵呵,那座山上是上京城南的一座军营,里头大概有……嗯,平日里一两万兵马那是至少的。仓库充盈,当然,贪腐的人也是横行无忌,所以从中弄点东西给大家当资粮,当然天经地义。”
甄容完全没想到身边这位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想要借此一观他背后接应的人那念头算是落空了,可他到底看不下去对方的得意,当即没好气地讽刺道:“可你的人能运东西到这深谷之中,难道就不是在贪腐?”
“呵呵,他们只是随便拿点人家看不上的东西而已。当然,他们被我折腾得很不轻。可是,能够当一下南大营幕后最大的黑手,那可是他们一辈子都难以经历的体验。”
越小四一面说,一面侧耳倾听空中呼啸而来的动静,适时弹起轻舒猿臂将送下来的东西挑落在地。而甄容亦是没有冷眼旁观,少不得也出手帮忙,足足两刻钟,几十个沉甸甸的袋子堆满一地,而最后滑落下来的恰是一个沉甸甸的铁坠子,中间镂空处还塞着一张纸。
甄容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去,本以为身边这家伙一定会跳起来抢夺,可没想到的是人竟然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随便看,仿佛根本不介意他看到上面的内容。本打算还回去的他被撩拨起几分意气,索性真的就着天上的星光,低头眯起眼睛读,随即就不由得呆了一呆。
“下次别给老子找这样的麻烦,否则老子宰了你!”
看到这几个字,甄容第一反应是呆滞,第二反应却是忍不住想笑,可却依稀觉得隐隐约约还有个什么念头,却始终说不上来。直到越小四吩咐他把这些东西搬过去,他一手提着一个袋子,突然再次听到高空传来异响,扭头望见一条绳索从高空中断落坠地,这才猛然惊醒。
那字迹他见过!没错,那是二戒和尚的字迹,豪放不羁,化成灰他也认得!
听到身后脚步声骤停,越小四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却依旧头也不回地说:“怎么,想通了,然后吓着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想一想,是到底想继续当北燕的晋王,还是将来回去执掌青城。嗯,你不用担心你师长们会因为你从前的经历就心怀芥蒂。你们青城派的那个云霄子,刚刚也在对面的悬崖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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