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不舍,不得,不舍得

  什么是天?什么是人?

  少忘尘沉思着沈燕蓉的问题,天道、人、天、乾坤、阴阳这等词他常常听到,可也从未认真的去想一想,什么是天,什么是人。

  沈燕蓉只看着少忘尘沉思,也没有过早的打扰。

  许久之后,少忘尘才抱拳一喏,道:“请沈姑娘指点。”

  沈燕蓉眼神之中犹有赞许之色。不耻下问,是对道的肯定。能不耻下问,是心思干净的表现。

  她也不答,只微微运气,做着与少忘尘方才一般的动作。少忘尘起初还有些不解,可几息之后,他便惊异得无以复加,沈燕蓉居然在运天道法!

  天道法是他认为远高于与之流的上上等功法,甚至方才还认为,这天道法根本无法普及,没有巫师的角度,对于灵气与自然的深刻领悟,根本无法领悟天道法的真谛,也就无法修炼出天道法来!可是沈燕蓉才看了一遍,居然能够如已经修炼许久的样子,一点一点施展开来,竟是半点也不显得突兀。甚至少忘尘觉得,沈燕蓉所施展的,比起自己还要高出几分,当真就有一种缥缈自然的气韵在其中,好似云归山林,泉出高峰,江河奔海,万物生长一般,仿佛自该如此,这本身就是一种大道。

  沈燕蓉所演练的天道法,到底是与少忘尘有些不同的。少忘尘自认不如沈燕蓉,可是他也不是泛泛之辈,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这就回归于沈燕蓉问他的那个问题,什么是天?什么是人?

  少忘尘一直认为,天道法、天道法,就该修的是天下自然,就该遵循自然的规律,风行风速,水流水痕。可是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是这天道之中的一环,就和花草树木一样,本身就是改变自然的一部分。他行走之间能够改变风的走向,路过花草能够带动花粉的传播,涉足过水,水就会沾染在他的身上,流淌入海的水便少了那么几滴。

  所以,不该将天道认为是天地,而是自己存活在天地之间,自身与自然共同形成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规律。

  也正因如此,每个人才有每个人独有的思维,独有的样貌,独有的关系,独有的命运。否则人人自然,也便人人相同,人人相同,又如何存异?没有差异,又如何能够博采众长,发展未来?

  若说天是自然,人便是自己,完完全全独立的自己,与别人无关,与父母无关。父母可生下他却不能改变他的思维和命运,这就是证明。

  人人自私,不是什么贬义词。人本身就自私。自己吃得再多,也不可能让久饿之人有饱腹感。自己穿得再多,也不能让久冻之人有温暖。唯有通过赠与、交易等方式,才能够使得别人不饿,别人不冷。可这也仅仅是手段,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是自私的个体与自私的个体之间的碰撞。人,还是自私的。

  一点想通,少忘尘自然也就明白沈燕蓉口中的“大局有余,细节不足”的意思。他修炼天道法素来以自然为尊,却往往会忽略自身的所取所求。这就如同一个人饿了,眼前只有米饭,他只能吃米饭,以及他去酒楼点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区别。前者是外物决定自身,而后者是自身决定外物。虽同样达到了果腹的目的,但心境却是截然不同的。

  看着沈燕蓉演练着她所认为的天道法,少忘尘不知不觉也跟着练了起来。起初还要看沈燕蓉几眼,才能跟上思维,后来便能够达到与沈燕蓉所思所想的一致,这种一致,就如同有莫名的默契一般,令人十分畅快,甚至身心喜悦。

  数十个呼吸之后,两人同时吐纳浊气,收功靖元。

  少忘尘忙对沈燕蓉行了一礼:“多谢沈姑娘指点,沈姑娘堪为我师!”

  沈燕蓉淡然道:“你的师尊何其多也,何况这本相当于切磋。我得了你的功法,也指点了你一条明路,算是两不相欠而已。”

  “话虽如此,这却能够让我少走不少歧路。道谢两字虽是表面功夫,却也的确是我真实的心意。”少忘尘诚恳道。

  若说之前他还在为自己轻易答应沈燕蓉演练天道法而耿耿于怀的话,那么此刻他唯有庆幸,自己没有那么理智一口回绝。

  天道法固然好,可自然也要比别的功法要难练许多,他固然是沾了巫师的光,能够一路扶摇直上,但他明白,若是自己没想明白,这天道法也将是暴露自己的一大暗手。

  他之所以一直以自然为尊,谁道不是因为这巫师的身份?巫师对于自然的崇敬远远高于人本身,甚至高于天道,也正因如此,巫师才有“至高无上”的自我领悟。而修真者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无论是何门何派,便是正统道门佛门,也免不了一个“我”字,更别说妖魔鬼怪了。他本意是想用天道法来遮掩自己巫师的身份,虽说天道法是巫师所创,可却也是正儿八经的道法修炼方式,能够免去自己的嫌疑。而若是有疑心之人,却难保不能从此中猜忌他的身份。

  他吐出一口浊气,这庆幸不是假的。

  沈燕蓉没有再推却少忘尘的谢意,只是有些沉吟。

  少忘尘觉得,沈燕蓉仿佛是有话要说。

  他心中却自有无数疑问,既然如今连自己的天道法也暴露人前,他倒是豁达了不少,开口问道:“之前与沈姑娘‘切磋’,我们两人还算是势均力敌,可如今,我已经远非沈姑娘的对手。沈姑娘的功法恐怕还在我之上吧?”

  “你想打听?”沈燕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少忘尘脸上一红。自己本就是壮着胆子厚着脸皮问的,虽然这庆幸是真,可沈燕蓉也的确太过唐突了,方才自己好似中邪一般的听她摆布,心里终归是有些不满。如今本也想一问,也早就料到沈燕蓉可能会拒绝,但只当做是自己不满的发泄。可沈燕蓉这直白的一句话,他原本就薄弱的脸皮此时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

  他兀的发觉,自己在岁无痕、九殒的面前犹且能够心思清明,在沈燕蓉面前却好似笨拙地如同一个小娃娃一般,不由得有些懊恼。

  他今日当真已经是犯下不少错了。

  沈燕蓉这一问,少忘尘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一时间有些尴尬。

  沈燕蓉却不以为然,淡淡道:“我的功法你学不来,说与你,你反倒要受此困惑。”

  少忘尘松了一口气,沈燕蓉如此坦白,他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他点头道:“抱歉,我只是随口一问。”

  沈燕蓉看了他一眼,眼神明亮无比,好似少忘尘的这么些小心思,根本就不足以迷惑她。

  “这样吧,你他日若有兴致,可来我云行宫做客。”只是她还是这样说道,一指点在少忘尘的额头,少忘尘的神识之中,顿时多了一副路观图,正是云行宫的地址。还有一枚玉牌,上面雕刻了一只穿云之燕,可那眼神睥睨之色,却能堪比凤凰般的高贵,这便是云行宫的标志吧,正如东来阁的金毛犼的标志。

  少忘尘接过玉牌,背面还有“客卿”两字,当即便知道,沈燕蓉这是发出自己的善意了。

  少忘尘混得一想,想起什么似的,连忙道:“罪天司人觉长老尚少人选,我看沈姑娘颇为合适,不如……”

  不过少忘尘的话音为毕,沈燕蓉就已经冷冷地看着他,淡然道:“你认为合适吗?”

  少忘尘脑子一清新,当即沉默了。

  合适吗?自然是不合适的。且不说沈燕蓉与他之间的所谓的“仇怨”是否还要继续,便是如今这善意也极为微薄,眼下的关系颇为微妙,难道少忘尘当真就安心将沈燕蓉放在四尊之一,与少挽歌平起平坐的重要位置吗?少挽歌的袭明长老自然能可信赖,雷狱的正法长老也可掌握,祁御霄的雅风长老不理内务也无妨,唯独这沈燕蓉……

  何况沈燕蓉还有自己的云行宫,只听这名字,再看沈燕蓉这一言一行的气质,便知晓她的壮志根本不在自己之下。如此之人,又如何能够成为自己的属下,而放弃自己的势力呢?

  沈燕蓉淡淡一笑,道:“其实我来罪天司,只是来学习你如何安排一司事宜。我已经学到了许多,这客卿的牌子,是我理该谢你,你不必还礼。”

  “嗯?”少忘尘一愣,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你莫不会以为,区区几个月的时间,我能够独自一人将一门事物全部打理好吧?”沈燕蓉自嘲地看了一眼少忘尘。

  这一眼有些俏皮——也许在沈燕蓉身上,这分明是俏皮的神色和话语,听起来也是那么的端庄。以至于少忘尘一时间有些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内心不得不叹一声,沈燕蓉纵然再是天之骄子,也毕竟不过是十四五岁,理当是花样的年纪,最是天真烂漫的时刻。

  他不免想到了自己,自己与沈燕蓉何尝不是一样的人?

  “好。”他说。

  沈燕蓉微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夜深了,你该休息了。你明日要搬迁,我不便逗留,这就告辞了。”

  “这就走?”少忘尘心里忽地有些着急,脱口而出问道。

  “嗯。”

  “可这夜已经这样深……”

  “对于修真者而言,白天与黑夜没有什么区别。我喜欢夜间,更安静些,独我一人。”沈燕蓉深深地看了少忘尘一眼,转身取下亭子檐牙上的宫灯,轻轻唤了一声玄衣,两人一道在夜间远去。

  少忘尘看着夜色之中忽明忽暗的光亮,那是宫灯的光泽,直到如星辰泯灭,再不可见,他才收回了眼神。

  不舍吗?

  是啊,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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