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老校长带着二舅到一户穷苦彝族人家屋里去作客。
那户彝族人家住在寨子东边,就一栋低矮茅草房,看着像临时庵棚似的。
由于没有院墙,他们踩着满地松毛柴棍儿粪屎渣子,来到他家门口,直接从敞开着的房门走进去。
当时已经天黑,这户人家正围着火塘,爨着熊熊柴火,在蒸包谷糁糁饭。
他们看着老校长和二舅进到家里,赶紧站起身子,将火塘边那两片篾笆腾让出来。
然后男主人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将他们迎接到火塘边,让他们坐到篾笆上。
老校长和二舅打着盘腿坐到右边那片篾笆上,主人家则挤坐在左边那片篾笆上。
二舅当时刚进山,年青,腼腆,不怎么受说话,便静静地烤着火,听着老校长跟主人家聊天。
由于常年烧柴爨火,这间茅草房被柴烟熏得黑漆漆的,就像抹着层乌油煤灰似的。
屋舍很小,里面却空廓得像山洞岩穴似的,周围连件像样点的家俱都看不着。
左边屋角,摆放着两张木床,那些被褥蚊帐腌臜邋遢得就像几年没洗过似的。
右边屋角,堆放着些洋芋包谷,数量并不多,感觉就快要断粮,揭不开锅了。
火塘后面,架着张污黑案板,上面摆放着笸箩笊篱盔钵茶壶木勺等炊具器皿。
周围柱头上,乱七八糟地挂着些镰刀斧头、老式火铳、鞍鞯背架子等杂物。
后面墙壁上,钉着两副鱼鳍鹰羽,还摊绷挂晾着两张刚打回来不久的兽皮。
他们全家七口人,个个皮肤黧黑,蓬头垢面的,就像群刚升出洞井的挖煤工人。
他们衣着褴褛,浑身散发着股腌臜腐臭气,仿佛刚摔烂了个发霉变质的咸菜坛子。
他们常年都不穿鞋,脚板脚趾结满厚皮老茧,踩着树茬荆棘,踏着玻璃瓦碴,都戳不破,也不会感觉到疼痛。
他们那些脏黑泥脚踩着泥地,恍眼看去,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脚。
二舅看着这些穷苦彝族山民,感觉他们就像生活在黑暗地狱里似的,暗自感慨着,有些悲天悯人。
然而这户彝族人家好像对现实生活境况毫不在意,依然过得怡然自得有滋有味儿的。
现在黑屋子里突然闯进来两位贵客,全家人都很高兴,甚至感觉很荣耀,很兴奋,有些受宠若惊似的。
以前彝族人家来了客人,按着规纪,都要杀猪宰羊地煮锅坨坨肉,予以盛情款待。
所以二舅他们坐在火塘边,烤着火,没聊几句,大儿子就独自披着擦尔瓦出去了。
没多久那年青孩子便使着蛮力气、蓬头垢面、满脸红光地拖着头大猪崽回来了。
那头猪崽好像知道死期将至,跐着蹄脚,拧着脖颈,拼命挣扎嘶嚎着,就是不肯进屋。
父亲见状,赶紧过去,揪着耳朵,帮着孩子生拉硬拽地将它拖到火塘边来。
彝族人家招待客人,都要把猪羊拉到火塘跟前,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杀牲见血。
二舅刚进山,还不懂这些彝族规纪,所以看着这户穷苦彝族人家,要杀掉头大猪崽来招待他们,觉得实在没那必要。
所以他看着主人家将猪崽儿按倒在火塘边,要动刀子,赶紧站起身子,想去劝阻他们。
可这户主人家根本听不懂汉话,无论他怎么劝说,他们都只会满脸憨实地冲着他笑。
没办法,二舅只能向老校长求助,希望他能出面劝阻他们,别杀这头猪崽儿。
这头猪崽,有六七十斤重,还没完全养大,就这样杀来吃掉,不觉得可惜吗?
这户彝家生活穷苦,连粮食都没有,怎能杀掉恁么大头猪崽来招待他们啊?
老校长见他如此犯急,忍不住哈哈大笑着,站起身子,将二舅拖过去,让他重新在火塘边坐下来。
然后他才语重心长地开导着他,说彝族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按着规纪都要杀猪宰羊,煮锅坨坨肉,予以盛情款待。
在山里彝族地区,这可是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一种生活习俗,一种待客礼仪。
客人进到家里,主人家不杀牲,不见血,不煮坨坨肉,那可不是彝家待客之道。
所以他说二舅根本无需劝阻他们,想劝阻他们,也是白费力气,浪费唇舌。
老校长既然这么说,二舅便不好再出面阻止他们,只能怏怏然坐着不说话了。
可他坐在火塘边,心里依然感觉很愧疚,过意不去,有种很深切的负罪感。
毕竟这猪崽是因为他们大驾光临,夜晚跑到人家屋里来借宿过夜,才被屠宰掉的。
要不是今晚突如其来地赶到这户彝族人家屋里来做客,它是不会遭到屠杀的。
这猪崽六七十斤重,要是不被屠杀,拉到外面集市上去,能卖多少钱,买多少粮食回来啊?
要是多花些时间精力,将它养大,养成架子猪,卖到公社毛猪站,收入可就更大了。
真要那样的话,他们家里不就能多买些粮食,改善下生活,添补下家用了?
二舅想到这里,忍不住将心里那种愧疚遗憾之情,毫无保留地跟老校长说了出来。
谁知老校长听了,依然毫不在意,依然哈哈地觉得好笑,说他根本无需为这件事愧疚难过。
山里彝族人家来了客人,都要杀猪宰羊煮起坨坨肉予以盛情款待,就像汉族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得打点酒,买点肉,做顿好饭菜招待人家一样。
汉族人家屋子里来了客人,吃饭时桌面上没有一两盘肉食晕菜,还算是待客吗?
彝族人家同样如此,家里来了客人,不杀猪宰羊煮着坨坨肉,根本就行不通。
那样客人会感觉受到怠慢,主人家会觉得丢丑,连邻居都感觉很没面子。
这可是有关家声荣誉,有关整个家族颜面的事,是没人敢怠慢违背的。
这毕竟是彝族数千年传承下来的待客礼俗,千家万户,自古如今都是这样。
所以他要二舅别为这件事觉得愧疚难过,心怀罪孽,好像做了件缺德事似的。
至于把猪崽养大,喂成架子猪,拉到公社毛猪站去卖钱,那根本行不通。
这些彝族寨子地处深山,交通壅塞,到外面去赶趟集要翻山越岭地走两三天。
有些悬崖壁道,连人走过去都害怕,谁有本事,能把头大肥猪拉出去卖啊?
在山里,想把头大肥猪赶出寨子,赶出这片茫茫群山,简直比登天还要难啊。
所以山里彝族人,从来不卖架子猪,要卖,也只能卖那些刚断奶不久的小猪崽儿。
只有那些奶猪崽儿,能用背架子背出去,或者是用马匹驮出去,卖给外面那些汉人。
所以在这些深山彝族地区,猪养得越大越不值钱,怎么屠杀都不觉得可惜。
而且山里彝族人家杀牲,名誉上说是待客,其实他们家里人也是要吃的。
这些穷苦彝族人家,除了过彝族年,过火把节,平时很少能有机会能吃到顿肉。
很多穷苦彝族娃娃常年痨肠寡肚的,连看着生猪肉,嘴里都馋得简直能伸出手来。
在这种情况下,家里突然有客人光临,全家老小自然高兴得像过盛大庆典似的。
毕竟有客人大驾光临,家里都要杀猪宰羊地煮着坨坨肉,予以盛情款待。
一大锅坨坨肉,客人当然吃不完,剩下那些肉食,便该着家里人饕餮享用了。
彝族有句很古老的谚言:“客人不来,主人无肉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二舅不必为那头猪崽觉得冤屈,也不必替这户穷苦人家悲悯操心。
主人家杀掉这头大猪崽,既能显示他们豪爽热情,尊敬来者,懂礼好客,还能借此机会,让全家老小好好地吃顿肉,开开油晕,打打牙祭!
要是没有这次机会,这户穷苦彝族人家,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顿坨坨肉。
二舅听着老校长这样解释,心里那份愧疚罪孽感,那份悲悯情绪,才慢慢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接下来他便安然自得地坐在火塘边,跟大家聊着天,等着享用那锅坨坨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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