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送魂归墓

  麻坡七队有个老头叫黄老雀,性情开朗,风趣幽默,总喜欢开玩笑,捉弄人。

  他就像个开心果,无论遇着谁,无论在哪里干活,都经常把大家逗得很开心。

  所以他人缘好,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四乡八寨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

  他是个欢喜人儿,讨人喜爱,却也有个不好的地方,就是他开玩笑有些不分场合,不看人物,有时难免会闹得有些过火。

  老头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依然整天嬉皮笑脸地到处做恶作剧,逗耍戏弄别人。

  以至有一次他在深夜里没来由地冒出句玩笑话来,差点没把个老妇人给吓死。

  那天是七月半,正是山里乡民请祖宗,敬鬼魂,缅怀逝去亲人的时候。

  在我们山里,每年七月半,大家都要提前把祖宗魂灵请到家里来,当神供奉着。

  等过完七月半,吃完酒肉宴席,祭奠完毕后,再把这些祖宗魂灵恭送出去。

  山里人都很迷信,所以七月半是个隆重、热闹、有酒喝、有肉吃的盛大节气。

  那次黄老雀便是在七月半这天,被女婿请到家里去喝酒吃肉,共同祭奠先人。

  天都快黑了,老人才吃过酒饭,醉醺醺地从女婿家里出来,准备独自回家。

  女婿家在山岭上,隔得有些远,距离他们村子,差不多有七八里路程。

  所以老头还没回到村子,天就黑尽了,他只能借着朦胧夜色,朝着家里赶去。

  沿途不断能见到些村民在路旁村口,插着香,烧着纸钱,恭送祖宗魂灵离去。

  以前公社大队经常组织社员政治学习,开批斗会,搞大会战,所以大家彼此都很熟悉。

  所以即使在夜里,老头都能根据那些村民的身形相貌、以及说话声音、居住地方,辨别出那是谁在烧香。

  所以他边沿着山路往村子里赶,边不断跟这些烧香人打着招呼,开着玩笑,说几句家常话。

  这样走了没多久,他突然感觉肚子疼痛得不行,还咕噜噜地泛着水响声,好像闹肚子了。

  以前山里人生活穷苦,很多人家经常两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都吃不到顿肉。

  每次有机会吃肉,大家总会像饿狼似的,敞开肚量,尽情饕餮着饱餐一顿。

  有些孩子老人油腻吃多了,肠胃适应不过来,经常会拉稀闹肚子。

  这种事黄老雀很有经验,所以感觉肚子隐隐作痛,感觉可能要拉肚子了。

  他看着前面有片包谷地,赶紧离开道路,顺着草埂,急慌慌地钻进去。

  时逢盛夏,山野间那些庄稼野草,总会在天黑后凝结起无数晶莹露珠来。

  黄老雀顺着草埂没跑多远,衣袖裤管,就被野草包谷叶上那些冰冷露珠**了。

  现在是夜晚,他可不想孤身钻进茂密漆黑、鬼影憧憧的包谷地里去拉屎。

  所以他没赶多远,便解掉裤带,蹶着屁股,蹲在田埂边,噼哩卟噜地拉起稀屎来。

  他蹲在田埂上拉了没多久,听到前面有细碎脚步声窸窸窣窣地走过来。

  他借着朦胧夜色,透过包谷秆叶,依稀看到有个妇人沿途插着送魂香,烧着黄纸,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朝着这边走过来。

  一般来说,人们过完七月半,吃完酒肴,只要把祖宗魂灵送到村口路边就完事了。

  然而这妇人却沿途插着送魂香,烧着钱纸,直接朝着这片包谷地赶过来。

  难道这片包谷地里有她祖宗亲人的坟墓,她要亲自将其魂灵送到坟墓里来?

  黄老雀屎还没拉完,看着有人朝着这里走,想赶紧提起裤子,悄然离开。

  哪知他还没来得及拉裤子,这妇人就在前面三四米远的坡坎边,停住脚步了。

  现在是夜晚,她站在外面,隔着包谷秆叶,很难发现里面田埂上,有人蹶着屁股在拉屎。

  黄老雀却能在里面,透过包谷秆叶,借着朦胧夜色,看到她蹲着身子,在前面埂坎边,插着送魂香,摆着冷肴酒饭,烧点着纸钱。

  透过纸钱火光,他认出这个前来烧纸送魂的,正是前面村子那个张寡妇。

  她面前耸峙着座孤坟,长满萋萋野草,那些墓碑字迹都漫漶得有些看不清楚了。

  黄老雀却不用猜就知道,这座荒野孤坟,就是她那个死去多年的丈夫的。

  张寡妇年青时长相俏丽,颇有姿色,黄老雀曾经朝思暮想地偷偷暗恋过她。

  现在虽然他老了,有了儿孙子女,可每次看到这张寡妇依然心慌气短的,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呢。

  所以现在他可不想破坏自身形象,提着裤子走出去,让她知道他在包谷地里拉屎。

  他想在田埂上多蹲会儿,等她烧着纸钱,说些祝福祈祷告别的话,起身离开后,再悄然走出去。

  山里人恭送祖宗亲人魂灵,总会端着破碗烂筲箕,象征性地盛着些酒肉米饭,然后沿途焚着香,烧着纸,将其魂灵恭送到村口路边;再说些祝福祈祷的话,要他们保佑家人身体健康,儿女幸福美满;然后就可以扔下破碗烂筲箕,起身回家了。

  所以黄老雀以为张寡妇把丈夫魂灵送进坟墓,插着香,摆着祭品,烧着纸钱,随便说些祝福祈祷的话,就会很快起身离开的。

  谁事情却并非如此,张寡妇插好香,摆好祭品后,竟然蹲坐在坟墓前,拿着几刀黄糙纸钱,边撕边烧,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跟那死去多年的丈夫聊起家常,嗑起各种闲话来……

  张寡妇是个苦命女人,结婚不到六年,丈夫便打成现行***分子,被斗死了。

  之后她含辛茹苦地独自抚养着家里三个孩子,日子过得还真是不容易。

  她跟丈夫感情深厚,即使他死了十多年,她心里依然只有他,从来没想到过要改嫁,重新找个男人。

  所以每年七月半,她都会提前来到坟墓边,将丈夫魂灵请到家里去奉养几天。

  过完七月半,再亲自端着酒食,沿途焚香烧纸,将丈夫魂灵送到山野墓地里来。

  因为有许多心里话,有许多隐私秘密,要跟丈夫说,她每年送魂都不让孩子们陪伴。

  每次把丈夫魂灵送到坟墓里,她都会蹲坐在墓碑前,烧着纸钱,温言软语、絮絮叨叨地说很多知心话。

  她感觉这座坟墓野草萋萋,土高碑厚,就像丈夫那宽厚温存的高大身躯似的。

  她蹲坐在墓碑前,就像以前坐在他身边,偎靠着他肩膀似的,感觉很温馨,很幸福。

  所以每年焚香绕纸送亡魂,她都会蹲坐到孤坟前,痴痴恋恋缠缠绵绵的,久久不愿起身离去,好像有很多知心话怎么都说不完似的。

  即使天再黑,即使夜再深,即使天阴下雨,她都要跟丈夫聊到深更半夜,才会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家。

  那年七月半亦然如此,她蹲坐到丈夫坟墓前,慢条厮理地撕烧着纸钱,独自深情款款地跟他聊起各种生活琐事来。

  她说小儿子前两天赶集,竟然弄丢两角钱,实在太马虎,太大意,太不懂得珍惜钱财了;

  她说上个星期,邻居家两婆媳吵嘴打架,把灶房里那些锅碗瓢盆都砸烂了,后来连吃饭都要到她家来借家什;

  她说家里鼠患严重,不仅大肆偷噬粮食,还经常把篾簟粮囤咬得稀烂,买只猫回来,也不怎么管事,看来得换只猫才行;

  她说前阵子队里开会批会,又把二大爷五花大绑地抓逮起来,送到公社上去批斗;

  她说二儿媳妇私心太重,有好吃东西总会将儿子孙子叫到房间里去,关起门偷偷摸摸地吃……

  张寡妇就这样蹲坐在坟墓前面,烧着纸钱,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仿佛要把过去这一年所有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全部讲给丈夫听似的。

  黄老雀拉完稀屎,可不想整夜蹲在包谷地田埂上,听着她没完没了地跟死人说话。

  因为等待时间太久,他蹲得两脚酸麻,蹲得屁股被夜风吹得冷飕飕的,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便站起身子,提着裤腰,拴起布带来。

  以前农村人都没有皮带,个个都习惯用细绳布带系裤子,所以系裤子弄不出声响来。

  张寡妇蹲坐在坟墓前,深情款款、聚精会神地跟丈夫说着贴心话,哪能听到包谷地里那些很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啊。

  当时吹着微风,包谷地里秆叶婆娑,黑影憧憧的,很容易掩蔽住黄老雀那番行迹。

  所以直到他拴系好裤腰带,沿着田埂,从包谷里地走出来,她都不知道前面有生人。

  黄老雀本想就这样走出去,跟她打声招呼就离开,谁知没走两步,他突然来了兴致,想吓吓这老妇人,捉弄捉弄她。

  也巧,此时张寡妇正说到她很想念丈夫,要他等着她,说要不了多久她就会下去,跟他夫妻团聚。

  黄老雀听到这里,停住脚步,让那些包谷秆遮挡着身子,然后捏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

  “老婆子,夜深了,早点回去吧,孩子们还在家里等着你呢,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啦!”

  在寂静清夜,在漆黑包谷地里,在坟墓背后,突然冒出句鬼话来,谁听着都吓得够呛。

  黄老雀原本以为喊完这句鬼话,张寡妇会吓得惊呼怪叫起来,拔腿朝着家里逃去。

  谁知事情并非如此,他喊完后,并没听到老妇人有何声响,只是微微感觉坟墓前,好像有东西突然摔倒了,声音听着很迟钝,很沉闷,很不清晰。

  老头感觉不对劲儿,赶紧踩着草埂夜露赶过去,想看看张寡妇出什么事了。

  这时墓碑前面那堆纸钱还燃烧着,微风吹得那些灰烬黑蝴蝶似地到处乱飞。

  借着这点微弱亮光,他看到张寡妇已经顺着坡埂滚落到旁边包谷地里了。

  他这才知道闯祸了,他那句玩笑话竟然将这老妇人吓晕厥过去,摔进包谷地里了。

  把人吓昏厥过去,还摔倒到包谷地里,可见他刚才那句鬼话杀伤力有多强!

  也难怪,在这黑夜坟墓旁,突然冒出句鬼话来,谁听着都吓得够呛。

  以至张寡妇当时就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似的,浑身汗毛直竖,头皮发麻,双眼一黑,便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那座孤坟靠近坡埂,她昏厥过去,顺着斜坡野草,骨碌碌地滚落到包谷地里。

  黄老雀看着她摔倒下去,知道惹出祸事来了,赶紧跳到包谷地里去拉她。

  他把她从野草泥地里拉扯起来,发现她浑身软绵绵的,就像吃了蒙汗药似的。

  他大声呼喊着,她却毫无反应;摸摸鼻翼,发现她呼吸还算均匀。

  老头知道人命关天,不敢耽搁,赶紧俯下身体,将张寡妇拉过来,背到背上。

  然后他背着张寡妇,爬上田埂,什么都来不及收拾,便慌里慌张、急星火燎地朝着村子里赶去。

  她们村里有位赤脚医生,现在得赶紧将她背过去,找那医生抢救下才行。

  谁知他背着张寡妇还没走多远,便感觉她在背上微微挣扎着,好像苏醒过来了。

  老头赶紧将她从背上放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让她坐在露珠草埂上。

  此时张寡妇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感觉很累很疲倦似的,微微闭着眼,嘤嘤喘着虚气。

  黄老雀赶紧叫喊道:“张大姐,是我,三队那个黄老雀,刚才是我坟墓后面开玩笑,装鬼说话来吓唬你的。”

  他见张寡妇好像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赶紧蹲坐在旁边,将事情原委慢慢讲给她听。

  他很害怕,很担心,很愧疚,语气急迫、慌里慌张地解释着,真希望这可怜妇人能尽快苏醒过来。

  还好,没等他将前因后果讲完,张寡妇便慢慢缓过神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这个黄老雀,咋会跑到包谷地里去装鬼吓人嘛,刚才魂都被你吓飞了。”

  老头听着她这么说,才知道她终于没事了,终于缓过来了,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了,踏实了。

  这些年,张寡妇独自支撑着整个家庭,含辛茹苦地抚养着三个孩子,多不容易啊。

  要是真这样把她吓死,她家那三个孝顺孩子,还能放过他这糟老头子吗?

  现在她终于苏醒过来,便万事大吉了,便月出云开了,便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了。

  只是他那句话把她吓昏厥过去,摔到包谷地里,这实在让他很过意不去。

  所以接下来他不断向她赔罪,问她有没摔伤哪里,还讨好着伸过手去,想帮她揉揉腰身腿脚。

  张寡妇却制止住他,然后站起身子,自己活动几下,感觉没疼没痛的,好像还真没什么事。

  毕竟那斜坡就三四尺高,上面长满茂密野草,她顺着斜坡野草滑摔下去,还真没磕着碰着,撞伤身子。

  老头见她浑然没事,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再次很诚恳很愧疚地跟她陪罪认错。

  张寡妇跟他同个大队,两人打小就认识,自然知道他整天就喜欢跟人开玩笑,逗趣取乐,所以她并没生他的气,也没怪罪他。

  毕竟她现在没磕着,没碰着,没摔伤哪里,既然如此,何必跟老头过不去呢。

  张寡妇能独自带大三个孩子,自然没那么小肚鸡肠,所以很快便原谅老头了。

  黄老雀这才很高兴很释然地陪着她,重新来到那座孤坟前面。

  然后他陪着张寡妇,将那些还没烧完的纸钱撕开,重新点燃,烧祭给她丈夫。

  由于有他帮着撕,帮着烧,那些纸钱很快就烧完了,那几根香也快燃烬了。

  有他在身边,张寡妇自然没情趣再跟那死去丈夫拉家常,嗑心里话了。

  所以烧完纸钱后,两位老人收拾好杯盏,站起身子,聊着天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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