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太阳还没落山,毕佑录便已经抓逮到九条黄蟮了。
他把第九条黄蟮从秧田里抓起来,放进篓笼,爬到旁边那条堡坎上。
此时透过那些婆娑树影,已经能看到他们村子里那些破草烂瓦房了。
此时很多社员都收工了,大家回到家里,纷纷爨着柴草,开始做晚饭。
所以村舍上空,不断有青褐色炊烟袅袅升腾起来,然后越升越稀薄,最终像洇染水墨画似的,慢慢消失在湛蓝色晴空里。
毕佑录看着满村子袅袅炊烟,仿佛闻到了柴烟呛鼻味儿,闻到了白粥饭香味儿,闻到了煎油炒菜时的鲜汁热香味儿,便感觉肚子好像还真有些饿了。
只是村里那些炊烟才刚刚升腾起来,现在回去,母亲肯定还没有做好晚饭。
所以他虽然感觉肚子有些饿,却还是走下堡坎,继续沿着那些野草葳蕤、豆苗没膝的田埂,想捉逮着黄蟮,慢慢朝着村子里走去。
山里黄蟮多,每年原野里栽好稻秧后,秧苗埂草间,经常能见到有黄蟮出没。
黄蟮喜欢在秧地里,特别是田埂底部,挖掘洞穴,栖息生活,繁育后代,捕食各种水虫微豸。
所以每年夏天,那些稻田埂都会隐藏着许多微洞幽穴,让秧水从高处悄悄渗流到低处稻田里。
所以逮黄蟮,最有效最简捷的方法,就是仔细查看水草田埂下面,哪里有秧水很不起眼地、若有若无地渗流下来。
如果秧水渗漏得很厉害,流量较大,就可能是大罅隙大漏洞,里面不可能有黄蟮栖住生活。
如果渗**比较隐秘,秧水渗漏得很微弱,流注缓慢,就很有可能是黄蟮洞。
这时便得爬着身子,将手指伸进洞穴里去,仔细探摸一番,以查探虚实。
普通罅隙漏洞,像蛇般蜿蜒着,像墙壁裂隙般粗糙不堪,如果将手指伸进去,会感觉嵯嵯岈岈的,很粗砺,很糙手,弄不好还可能会划破手指头呢。
黄蟮洞仅有拇指般大小,里面泥壁圆滑,探摸起来黏黏腻腻的,就像涂抹着层鼻涕浓痰似的。
山里孩子经常捉逮黄蟮,是不是黄蟮洞,把手伸进去,随便探摸一下,就知道了。
毕佑录年纪虽小,却很有经验,经常能查找摸探到隐秘幽微、很不容易察觉到的黄蟮洞。
那天傍晚他便很希望能在赶到家前,再捉逮到一两条大黄蟮,让自己多有点收获。
他扒刨着野草豆苗,沿着田埂慢慢往前走,仔细搜找了几条田埂,都没看到哪里有涓涓漏水渗流下来。
于是他不知不觉地沿着条狭窄水沟,扒着水草,搜找到四阿婆家田埂上。
四阿婆家这块自留地挨着堡坎,是他儿子开垦出来的私荒,之前是用来种蔬菜的。
去年她家在屋子后面平整出块菜地,这块私荒地便打整出来,种起了庄稼。
今年生产队栽秧时,秧苗剩得比较多,四阿婆觉得扔掉很可惜,便背回来,栽种到她家这块自留地里。
现在这块自留地里的秧苗,长得可比旁边生产队那些秧苗茁壮多了。
旁边那些稻田,薅扯了两道秧草,里面依然到处杂草丛生,看着都刺眼。
四阿婆家这块自留地,野草薅扯得所剩无几,看着干干净净的。
旁边很多稻田埂子,野草疯长,茂盛得把秧苗都欺荫住了。
四阿婆家这块自留地,田埂野草铲除殆尽,连泥巴都看得着。
旁边那些稻田,缺乏肥料,秧苗看着干筋细瘦的,颜色微微泛黄发蔫。
四阿婆家这块自留地经常施肥,秧苗根叶茁壮,看着就像瓢儿菜似的。
现在她家这块自留地好像刚刚施过粪肥,秧水泛黄,闻着热臭烘烘的。
毕佑录不在乎这些粪水,所以走到田埂边,躬着腰,仔细搜索起来。
这条田埂野草少,泥壤裸露,视野清爽,能将埂底秧水情况看得很清楚。
所以他沿着田埂没走多远,便看到水草泥壤间好像隐隐有些漏水。
四阿婆家这块秧田地势稍高,所以漏水是从她家秧田里渗浸出去的。
她家这块秧田刚浇过粪,秧水泛着粪黄色,渗漏到生产队秧田里,很容易看出来。
那些泛黄秧水渗漏过来,还涌着芝麻大小的泡沫;田埂另一侧,那渗漏处,还隐隐能看到片比指甲盖还小的漩窝呢!
毕佑录看着这小漩窝,赶紧爬伏着,将手指伸进去抓掏探摸起来。
他探摸了两下,发现这条洞穴比较大,里面滑滑腻腻的,绝对是黄蟮洞。
洞穴比较大,却没多少泛黄秧水渗漏下去,只能说明里面栖息着条大黄蟮!
毕佑录探摸着洞穴,兴奋得心里卟卟直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他很想抓逮到这条大黄蟮,赶紧将上方进水洞穴掏出个大窟窿来,然后不断用手捣杵着洞穴,将秧水搅得浑黄而浓浊,简直能把黄蟮呛晕过去。
——将秧水搅得越浑浊,越容易将黄蟮呛得逼忍不住,自动从洞穴里钻爬出来。
毕佑录奋力捣杵了没多久,就看着条大黄蟮趟着浑浊泥水,从下方洞穴里溜出来了!
这孩子眼疾手快,赶紧纵跃到生产队秧田里,伸着手指,迅速钳抓下去。
那条黄蟮浑身体溜滑无比,扭着头,甩着尾巴,猛地一挣,从其指缝间滑滑腻腻地逃走了。
毕佑录好不容易捣杵出条大黄蟮来,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手下脚边溜走?
所以他一抓不中,赶紧蹅进浓密稻秧苗间,疾步朝着那条大黄蟮追撵过去。
黄蟮身体溜滑,在秧田里跑得比蛇还快,所以要是它朝着稻田中央逃去,毕佑录想抓逮到它,还真没那么容易。
还好那条黄蟮慌乱之中,没选对方向,逃着逃着,竟然跑到田埂边来。
它被田埂挡着去路,打着转身,耽搁了最宝贵的逃跑时间,让毕佑录给追撵着了。
毕佑录追蹅过去,看准猎物,钳着手指,疾速一抓,将它从水草间抄捞起来。
他抓逮着条大黄蟮,既兴奋,又激动,欣喜得就像捡到个金元宝似的。
所以他把大黄蟮放进篓笼,抄着秧水洗掉脚上那些稀泥,爬上田埂,准备回家了。
他这样一走,便犯了个大错误:没有将四阿婆家田埂下面那个黄蟮洞给封堵住。
以前夏天开会,队干部经常会三番五次告诫那些孩子:捉逮完黄蟮,务必要将洞穴封堵好,以防止秧水外漏;踏到稻田里追撵抓逮黄蟮,不能踩倒那些青青秧苗;要是谁不守规纪,糟蹋到庄稼,可是要扣工分的。
毕佑录是个懂事孩子,每次捉逮完黄蟮,都会将洞穴封堵好;每次追撵黄蟮都很小心,从不敢随意踩倒生产队那些秧苗。
所以那天他完全是一时疏忽大意,兴奋过头,才会忘掉封堵好那黄蟮洞穴。
那个黄蟮洞掏得比较大,他把黄蟮抓走后,那些秧水便顺着洞穴直往下流,像插着根细竹筒引水似的。
四阿婆家这块秧田刚浇完粪没多久,现在那些粪黄秧水像膏油似地直往生产队秧田里流,谁看着都心疼不已。
这时要是有人看到这漏洞,及时出手将它封堵上,那些粪水还不会白白流淌出去。
可惜这时原野上除了毕佑录,根本就没有其他人,谁会来帮这个小忙啊?
这时四阿婆就在村口溪边洗菜,是亲眼看到了毕佑录在她家田埂上捉黄蟮的。
只不过毕佑录是个懂事孩子,他抓完黄蟮,应该会把洞穴给封堵上。
所以老婆婆并没干涉他,他抓完黄蟮离开后,她并没提醒他注意封堵黄蟮洞。
如此一来,她家秧田里那些臭粪秧水便白花花的,一直在往生产队稻田里渗漏。
傍晚时分,四阿婆他儿子来查看家里这块自留地,才发现地里那些秧水已经流淌得所剩无几,有些地方连秧根泥巴都露出来了。
这男人感觉很惋惜,很痛心,赶紧沿着田埂仔细查找起漏洞来。
很快他发现西边田埂下,不知谁抓完黄蟮,没把洞穴封堵上,结果让满田秧水都漏光流尽了。
于是他赶紧将漏洞重新封堵上,然后气急败坏地高声斥骂起来,询问是谁家孩子来这里抓逮过黄蟮。
四阿婆听到谩骂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很快赶到自留地里来了。
她看到这漏水情形,这才告诉儿子,说这黄蟮洞是毕家二儿子掏出来的。
于是母子俩转身回到村子里,气咻咻地赶到毕佑录家里来兴师问罪。
毕家父母听说这件事后,很生气,很过意不去,赶紧让人将孩子找回来对证。
直到这时毕佑录才想起来,下午捉逮完黄蟮,忘了将四阿婆家那条田埂封堵起来了。
现在倒好,人家刚浇完粪肥没多久,田里那些秧水便全流淌到生产队地里去了。
现在人家赶到家里来兴师问罪,讨说法,叫他怎么交待,怎么给人赔罪啊?
毕家父母见孩子闯了祸,惹了麻烦,不敢护短,只能答应赔四阿婆家几挑粪了。
大家都是同村社员,平时关系还算不错,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邻里和气呢?
所以在众人劝说下,四阿婆母子不好再怪罪孩子,只是要毕家尽快将那几挑粪泼到她家自留地里去。
四阿婆母子没作深究,毕有录他爹却因为孩子闯了祸,赔了粪,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送走大伙后,这粗暴男人随手抓起根树枝,满腔怒火地揍着毕佑录。
毕佑录知道闯下祸事,不敢反抗,只能呜呜号哭着,接受父亲那番暴怒惩罚了。
他爹当时正在气头上,管不了这么多,拿着树枝,劈头盖脑地抽打起他来。
这男人教训孩子,历来不知轻重,有时打骂自家孩子就像是揍贼似的。
那天他下手便有些重,打着打着,竟然一棍子抽打到毕佑录眼睛上。
那根棍子还留着截尖细枝,竟然不偏不倚的,突然就打戳进毕有录眼睛里了。
所以他一棍子挥过去,大家便看着那孩子痛号着倒到地上,双手捂着眼睛,鲜血汩汩直流。
众邻居发觉情况不妙,赶紧围过来,掰开他手指一看,发现这孩子眼球都戳爆了。
大家见事态严重,不敢耽搁,赶紧背着孩子,慌里慌张地往公社医院送。
大家虽然送医及时,可由于伤势较重,毕佑录那只眼睛最终还是没保住。
之后他便成了独眼龙,左边眼睛凹陷着,干瘪瘪的,时常有浓浊液体流淌出来。
这孩子聪颖活泼,学习好,连着几学期都是我们班里的学习委员。
可自从他瞎了只眼睛后,便变得整天落落寡欢的,不大合群,很少跟我们说话。
由于经常有同学叫他独眼龙,取笑他,捉弄他,没多久他便辍学回家,不来读书了。
之后大家赶集时偶尔碰着他,想跟他打声招呼,他都装着像不认识我们似的。
后来大家便慢慢不再将他当同学,连在路上遇着他,都像是看着陌生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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