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花鞋垫

  八月初,包谷已经挂满红缨,有些已经可以掰下来生吃了。

  为了防止有人偷食粮食,生产队在各处包谷地搭建着草棚,每天安排着社员轮流着看护。

  那天轮到鲁桃花家看守东沙坡下面那座草棚,张翠翠家看守南面那座草棚。

  两个婆娘都很活泼,爱笑爱闹,哪里出事,哪里热闹,哪里人多,都能看到她俩的身影。

  她俩嘴碎话多,消息灵通,总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是非,村子里很多流言蜚语,都是从她俩嘴里悄悄传扬开来的。

  她俩颇有号召力,身边经常聚集着好些妇人,走到哪里都嘁哩喳啦的,从早到晚都有许多说不完的闲话,搬不完的是非。

  那天轮到她俩看守东沙坡那片包谷地,中午自然有不少妇人赶过去玩,找她俩闲耍胡聊唠家常。

  没多久,两个婆娘便带着三个伙伴儿,准备到包谷地里去巡视着转两圈儿。

  以前,每个生产队都喜欢见缝插针似地在稻田、以及在包谷地田埂上,杵两排浅坑,撒把草灰肥土,种些豆子,借此给生产队增添点粮食收入。

  这些豆苗长到八月份,差不多有腿膝高,茂盛葳蕤,繁密得经常能把整条田埂完全遮蔽住,连人走在田埂上,都要用双手扒开豆叶豆秆,才过得去。

  这些茂密秆苗里,还滋长着许多绵密野草,还经常有蛇鼠蜈蚣等毒虫出没其间。

  两个婆娘胆子小,害怕独自去巡田,会遇到蛇,会被蜈蚣螫着,所以便带着几个伙伴儿,热热闹闹地想一起去闲转悠,散散步,溜达两圈儿。

  这些妇人巡视包谷地都很懒,很不尽责,谁都不愿意深入到包谷地里,更不会进到那些背僻幽湿的地方去查看。

  很多时候她们都只会顺着宽阔老埂,随便转悠两圈儿,便算是巡视过包谷地了。

  看守包谷,每天不沿着田埂沟坎,到地里去巡视几圈儿,哪交得了差啊?

  那天几个婆娘便沿着条宽阔老埂,看戏赶庙会般有说有笑地朝着前面走去。

  她们没走多远,竟然看见杨招娣提着篮子,独自赶完街回来了。

  这妇很老实,老实得经常让人觉得她有些憨蠢,有些头脑不大灵光似的。

  她憨实,蠢笨,话却很多,很饶舌,讲起话来经常叽哩呱啦地半天停不下来。

  她说话没条理,没主题,东拉西扯的,经常听得人满头雾水,说了半天,都不明白她到底想讲什么。

  她憨蠢饶舌,脑子泛迷糊,所以经常被大家捉弄欺负,连小孩子都会拿她寻开心。

  鲁桃花和张翠翠,经常欺负这憨蠢妇人,好像每次看着她都很刺眼,很不舒服,不指指戳戳地斥骂她两句,踢踹她两脚,揪掐她几下,浑身都不舒服似的。

  所以杨招娣很怕这两位恶婆娘,对她俩心存怵意,每次看着她们都感觉大祸将临似的。

  现在她看着这群妇人迎面走来,很害怕,很慌张,忍不住想掉头躲开她们,绕着路,从其他地方走回去。

  谁知她越闪躲,越慌张,越显得鬼鬼祟祟的,就像做了坏事怕被抓着似的。

  以前看守包谷地,要是地里包谷被人偷了,当职社员要受惩罚;要是抓逮到有人偷包谷,会受表扬,受奖励。

  所以鲁桃花看着杨招娣神色慌张,想躲着她们,便高声喝止道:“站着!逃啥子?鬼鬼祟祟的,想来地里偷包谷啊?还是已经偷掉了?”

  张翠翠接着骂道:“给我们滚过来,让老娘看看,篮子裤裆里有没藏着包谷!”

  杨招娣无端被人怀疑,还骂她偷包谷,心里很气怒,却根本不敢顶撞她们。

  她要是敢顶撞她们,冒犯她们,会遭到她们打骂教训,受到顿皮肉之苦。

  所以她再恼火,再不情愿,都只能乖乖地站在原地,然后担惊受怕地嗫嚅着说,她没有偷包谷,只是赶完集,想从这里抄着近路回家而已。

  那群婆娘不耐烦听她解释,直接走过去,一把夺过她那空篮子,仔细翻查起来。

  张翠翠还煞有介事地蹲下身子,在她裤裆处捏了几把,好像里面藏着嫩包谷似的。

  杨招娣家境贫穷,不大会做针线,那身衣服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皱皱巴巴的。

  她今天穿着条破烂裤子去赶集,裤裆旁边,有块补巴已经绽线裂开,把髀肉都露出来了。

  张翠翠看着那处破补巴,旗布似地微微摆晃着,隐隐露出里面那些黑污肌肤,感觉就像闻着腐烂死尸、摸着猫腻黏粪似的,撇着嘴,皱着眉,神情厌恶,语气嫌烦地训斥道:

  “死婆娘,穿条烂裤子,露着屁股腿胯子,满大街到处跑,想勾引野男人啊?”

  杨招娣做事马虎,并不知道裤裆旁边那处补巴绽线了,要不,她会事先将破烂处缝补好,再去上街的。

  只是她觉得现在没必要跟这群恶婆娘解释,也不敢冒犯她们,只想尽快离开她们,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早点回家。

  谁知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妇人突然弯下腰,恶作剧似地狠着一扯,将那处破烂补巴完全撕开,像旗帜似地挂落下来了。

  刚才那块破补巴,只是微微开着条大口子,不时能透过缝隙,若隐若现地望到里面那粗腿胯子脏肌肤。

  现在整块补巴都被她扯烂了,就像在裤裆处开着个天窗,小半边屁股都裸露出来了。

  这妇人如此嚣张跋扈,如此仗势欺人,让杨招娣委实很委屈,很气愤,忍不住很小声骂了她两句。

  谁知她刚骂出嘴,张翠翠便一脚将她踢倒在田埂上,还顺势扇了她两耳光。

  杨招娣不敢再骂人,只能很窝囊很委屈地爬伏在草埂上,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

  她每次被人欺负打骂,都会放声号哭;每次只要哭出声来,别人便往往会饶过她。

  对此她经验丰富,颇有心得,所以现在她又故伎重施,耍起小聪明来了。

  这群妇人看着她爬伏在草埂上嘤嘤哭泣,也就没有再打她了。

  这时鲁桃花站在旁边,已经装模装样、煞有介事地将空竹篮子检查完毕了。

  杨招娣今天早晨,用竹篮提了十来个攒起来的鸡蛋,到街上去卖。

  现在那竹篮里除了盐巴酱油,除了鞋垫针线,别无他物。

  所以鲁桃花检查完毕,便将篮子掼扔到草埂上,完好无损地还给她。

  这群妇人欺负完这憨蠢女人,便准备像以前那样浑若无事地离开了。

  谁知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妇女突然指着地上那只鞋垫叫道:

  “这鞋垫是谁的?上面还绣着两朵芍药花,这烂婆娘哪能做这种针线活?”

  她这么一喊,几个婆娘都停住脚步,低着头,仔细观察起竹篮里那只鞋垫来。

  那时农村妇女到镇上卖鸡卖蛋,卖糠麸卖山货,经常会边做生意,边拿着针线纳鞋底、绣鞋垫、晃着转手绩麻、裹着布条缝纽扣绊子、掐着麦秸编草帽条……

  刚才大家都没在意杨招娣竹篮里那只鞋垫,以为她带到街上去,想边卖鸡蛋,边绣绣鞋垫,打发时间。

  现在大家回过神过,看着鞋垫上那两朵针线精美、颜色鲜艳、绣得活灵活现的红芍药花,都觉得它绝对不可能是杨招娣绣得出来的。

  这憨蠢女人,连衣服裤子都缝补不好,怎么可能绣得出这样两朵鲜艳欲滴的红芍药花来?

  这两朵芍药花,成双成对地绣在鞋垫上,那可是姑娘家绣来送给意中人的。

  它每一针,每一线,都寄寓着山里姑娘对美满爱情的向往,和对未来幸福婚姻的美好憧憬。

  这种鞋垫,充满甜情蜜意,充满温馨爱恋,绝对不是扬招娣这种憨笨妇人绣得出来的。

  所以这群婆娘拿起竹篮里那只鞋垫,便质问着扬招娣,这鞋垫是从哪里偷来的。

  她们拿着鞋垫当证据,严厉质问起来,杨招娣便暗自感觉情势不妙,有些心虚犯怵了。

  这群恶婆娘眼睛真尖,看得还真准,这只红芍药花鞋垫,的确不是她的。

  这只鞋垫,是她刚才走进这片包谷地时,在前面那条田埂上捡起来的。

  可惜这群婆娘就会欺负她,根本不问情由,张嘴就质问她这鞋垫是从哪里偷来的。

  杨招娣经常被人欺负,连随手捡个东西,都容易被人冤枉,硬说她是偷来的。

  现在,她要是说这鞋垫是刚从前面田埂子上捡来的,谁会相信她啊?

  所以她想咬紧牙关,硬扛硬撑,硬说这鞋垫是她的,是她帮着娘家侄姑娘绣的。

  她急于脱身,便装模像样地瞎编着说,这两朵芍药花图案,是秀英姑娘画给她的。

  秀英是她们同村的姑娘,手很巧,针线活做得很精美,经常喜欢收集各种绣样图案。

  她无论到哪儿,只要看到有精美绣花图案,都会想办法复制着画回来。

  所以那秀美姑娘就像集邮似的,在家里收藏了很多很精美的女红图案。

  周围村子里许多姑娘要绣鞋垫、剪鞋面、做鞋底,都喜欢来找她拿图样,甚至让她手把手地教着做绣线活。

  扬招娣急于摆脱这群婆娘,便把这只鞋垫扯到秀英身上,说是她把图案画到鞋垫上,让她照着绣出来的。

  秀英姑娘聪慧秀气,心地善良,谁找她讨要鞋样绣样,她都会毫不吝啬地借给人家,甚至是画给人家。

  谁想跟着她学绣花,她只要有空,都会很有耐心地、手把手地去教人家。

  有些妇人拿着绣样图案都不会绣,她便经常会把图案画到鞋垫鞋面上,让人回到家里描红一样、照猫画虎地填描着,把精美图案绣出来。

  秀英姑娘为人热忱,谁求她帮忙都不会拒绝,所以要是杨招娣让她帮着在鞋垫上画出个红芍药花图案,这憨蠢妇人还真有可能绣出双精美鞋垫来的。

  所以扬招娣赌着咒、发着誓、煞有介事地这么一说,这群恶婆娘便不好为难她了。

  于是她们审问了她一阵,便有些不情愿、有些沮丧地准备放过这妇人了。

  谁知她们刚想放掉她,就望见秀英姑娘戴着顶草帽,从前面田埂上走过来。

  那天,同样轮到秀英家看守这片包谷,只是她家那座草棚在坡坎上面。

  秀英不喜欢跟这群整天嘁嘁喳喳、摆弄是非的婆娘混在一起,所以整个上午她都独自带着弟弟妹妹,在树荫下嬉闹玩耍、做针钱。

  刚才送弟弟妹妹回家后,她顺路沿着田埂,在各处包谷地里巡视了一番。

  谁知她这一巡视,不小心,把那只还没绣完的鞋垫,落在田埂上了。

  她回到草棚里没多久,发现鞋垫不在,猜想着可能是刚才巡视包谷地时弄掉了。

  于是她赶紧沿着刚才巡视过的田埂,低着头,边慢慢行走,边仔细寻找起来。

  谁知她刚走到这条空阔田埂上,就看这群恶婆娘又在欺负杨招娣那憨笨妇人。

  小姑娘心地善良,实在看不惯这群恶婆娘老是欺负殴打这老实妇人。

  只是这群人在村里颇有些势力,她没必要得罪她们,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了。

  她不想理会这群妇人,她们却远远地望到她,并大声呼喊着,把她叫到跟前来。

  秀英姑娘过来后,这群妇人便跟她说明了事情经过,然后向她这当事人求证:杨招娣竹篮里那只鞋垫,是不是她帮着画图案,让她自己动手绣的。

  秀英姑娘这才看见,杨招娣竹篮里有只尚未绣好的红芍药花鞋垫,而那鞋垫明明就是自己刚刚遗失的!

  秀英姑娘虽然知道那是自己的鞋垫,却不好明说,因为要是她说出真相,这群恶婆娘又要接着欺负杨招娣了。

  她知道杨招娣憨实蠢笨,为人本分,绝不会随便偷人家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好帮着她打掩护,帮着她将那谎话给圆过去了。

  所以接下来她便告诉这群妇人,说杨招娣竹篮里那鞋垫,的确是她画的图案,是她让对方照着笔划走向去绣的。

  这群婆娘听她这么说,知道事实真相,不好再为难杨招娣,只能悻悻然转身离开了。

  ——秀英她爷爷是老红军,二叔是大队会计,这群婆娘可不敢随便得罪她。

  秀英等她们离开后,才蹲下身子,很和善地把杨招娣从草埂上拉起来。

  她刚才被那群婆娘按在草埂上踢打,弄得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黏着不少青草。

  她那身破衣服被撕扯得更烂了,浑身绺绺条条、巾巾片片的,连胸脯都快露出来了。

  可这妇人却满不在乎,站起来,抹抹眼泪,拍拍青草泥巴,冲着秀英有些狡黠、有些谄媚地憨笑起来。

  这妇人刚被人欺负殴打完,连眼泪都没擦干净,就笑得出声来,还真让人佩服。

  秀英看着她那蓬头垢面、眼屎巴啷、浑身脏污邋遢的模样,感觉很滑稽。

  只不过这扬招娣怎么说都算是她长辈,她这姑娘家可不敢当面嘲笑她。

  所以她捂着嘴,忍着笑意,很亲切地询问她:这只鞋垫刚才是从哪里捡来的。

  杨招娣很喜欢秀英,之前她曾经多次站出来帮她说话,让她免遭别人欺负。

  所以她现在一问,这妇人便老老实实地告诉她,说这只鞋垫是刚才在前面田埂上捡到的。

  她说,她刚才怕那群妇人当她是贼,说她偷东西,所以才会编着谎话,说这只鞋垫是她自己绣出来的。

  秀英这才告诉她,这只鞋垫,是自己刚才巡视包谷地时,掉落在田埂上的。

  杨招娣很感激她帮自己说话圆谎,听到她这么说,赶紧把鞋垫拿出来,双手递还给她。

  然后她央求着秀英,要她别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那群妇人以后会骂她撒谎骗人。

  秀英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那群妇人,便答应会帮着她保守这个小秘密。

  这妇人见她满口答应下来,这才如释重负,欣喜得红光满面地转身离开了。

  她那双破草鞋,刚才挣脱了草袢子,现在踩着田埂,走得就像拖着两片乱草笆似的。

  她裤裆旁那片补巴撕扯得很大,走起路来,旗帜似地瓢扬着,连屁股髀肉都遮掩不住。

  这妇人好像还真有些憨蠢,裤裆补巴被人撕破,都露出半边屁股来了,难道还没感觉吗?

  “三婶,屁股露出来喽,你就这样走回去,被那些男人看着,会笑死你的!”

  经秀英这么一喊,这妇人才低着头,看看裤裆处那片破补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然后她便提着篮子,用手捂着破补巴,趿着烂草鞋,扭着腰肢慢慢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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