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食病死猪崽儿

  一个冬日下午,我们几个小屁孩子儿拿着弹弓到原野里去打鸟雀。

  寒冬季节,那些麦苗胡豆菜子长得绿茵茵的,低矮得还连土块泥巴都盖不住。

  各种柳树桃树桐树苦楝果树都落光树叶,枝条光秃秃的,像枯柴朽木似的。

  寒风刮得树枝摩嘎作响,声音听着像垂暮英雄的浩叹,像衰迈老人弥留时的呻吟。

  冬天的原野,萧瑟,寥廓,仿佛地变得更宽了,山变得更远了,天变得更高了。

  可能是天气太过严寒吧,原野里很难看到鸟雀,到处都静悄悄的。

  我们迎着寒风,脸蛋儿冻得通红,小手满是冻疮,僵得连弹弓都快拿不稳了。

  大家玩得没情没趣的,很快收起弹弓,袖着冰冷小手,清鼻涕吸溜地准备回家了。

  我们穿过麦田,看到牛驼背家茅草房后,烧着柴火,不断有滚滚浓烟冒出来。

  我们冻得浑身发抖,看着河埂上烧着塘熊熊大火,当然想过去烤烤火啦。

  所以我们很快掉转方向,踩着枯草田埂,彼此打闹追逐着跑了过去。

  我们赶到河埂边,才发现原来牛驼背爨着柴火,在给头病死猪崽儿烧毛呢。

  牛驼背身有残疾,老婆是个聋子,他们家是我们村子最穷最可怜的人。

  他家那几间腐烂茅草房,看着摇摇欲坠的,好像随时会被大风刮倒似的。

  那些漆黑房舍里,据说经常有蛇蝎出没,所以小孩子都不敢随便去他家玩儿。

  他家粮食稀少,常年饿肚子,全家人看着都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的。

  他们那身衣服大都破得不能再补,烂得不能再缝了,还条条绺络地披在身上。

  特别是他老婆,衣着朽烂得经常把脏屁股瘪**都暴露出来了,还浑浑然毫无知觉,像个痴傻婆娘似的。

  所以她去赶集,经常会有孩子追着她,嘲笑着她,不断抓着石子碎泥块儿打她。

  牛驼背家穷得连鸡鸭禽畜都喂养不起,也根本没钱能到公社毛猪站去买肉吃。

  即使年底生产队按着人头分给他家几张肉票,他都会将那些喜气纸张送给别人。

  他家常年吃不起肉,所以只要原野河沟里有病死丢弃掉的猪崽、鸡鸭,牛驼背都会赶紧跑过去,将它们拖捡回来,烧皮挦毛,开膛剖肚地割些肉来给家里打牙祭。

  那天下午我们赶过去,便看到他们不知从哪里拖回来一头病死猪崽儿。

  那头病死猪崽儿有三四十斤重,肚腹肿胀,浑身溃烂,好些地方都生出蛆虫来了。

  所以牛驼背只能用钢钎穿着病死猪崽,爨着熊熊柴火上,烧燎它那身猪毛。

  以前我们汉族从来不会用柴火烧燎猪毛,每次杀猪,都会烧锅滚水,淋皮烫毛,再用刮子将猪毛刮得干干净净的。

  以前只有山里那些彝族人杀死猪崽儿后,才习惯烧着柴火,将猪毛烧刮干净。

  汉族人烫刮完猪毛,猪身通体雪亮,玉光洁白,看着跟嫩笋胖葱似的。

  彝族人烧刮完猪毛,猪身焦黄滚圆,黑皮剥脱,满屋舍都是焦糊皮肉香味儿。

  牛驼背那天拖回来头病死猪崽儿,腐烂严重,都已经生出许多蛆虫来了。

  这种猪崽儿,不能用滚水烫,只能像彝族人那样,爨着柴火,来烧燎猪毛。

  我们赶过去时,柴草刚烧爨起来,那头病死猪崽儿刚穿着钢钎架到柴堆上。

  那些猪皮猪毛被柴火烧得滋滋作响,不断冒着油星儿,周围弥漫着焦毛糊臭味儿。

  那些蛆虫纷纷蠕爬着,不断从腐肉溃烂处钻爬出来,掉落到烈焰火堆里。

  不少嫩蛆幼虫被柴焰烧得痛楚不堪,不断扭曲着身躯,很痛苦地挣扎着。

  很快它们那娇弱身体便被炭火烧得膨胀起来,然后豆粒似地炸没了。

  那猪肚子被柴火烧得涨鼓鼓紧绷绷的,就像膨胀到极限、即将爆炸的气球似的。

  猪嘴鼻孔里,不断有脓水污血,冒着泡沫,蒸着微烟,缓缓流溢出来。

  **溃烂处,不断有稀屎尿液,带着烘臭热气,被挤压着排泄出来。

  那些腐烂内脏,那些溃烂组织,被柴火烧得热烘热烫噜噜的,腐臭气呈级数增长,就像有化学武器泄漏了似的。

  这种熏热腐臭气,带着烧毛焦糊味儿,熏呛得我们翻江倒海的,简直都快吐出来了。

  而在旁边,牛喜两兄妹却浑浑然毫不在意,好像就见惯不惊,习以为常了。

  他们不断抱着枝柴,添到火坑里,把那塘野火烧得烈焰炎炎的。

  牛驼背则不断摇着钢钎,动作娴熟,手脚麻利地翻烧着那头病死猪崽儿。

  那小猪腐烂严重,不能烧烤太久,否则那些肚腹内脏膨胀到某种程度会爆炸的!

  要是皮毛绷扯得太紧,腐烂内脏,带着脓液臭粪,爆炸起来,还会伤到人呢。

  所以牛驼背让两个孩子烧旺柴火,摇着病死猪崽儿,就着赤焰烈火迅速翻烧着。

  他着重烧烤猪头猪腿猪屁股、以及部分完好猪身;对肚腹,对腐败溃烂得比较严重的地方,则很少着火,甚至根本就不烧它们。

  他快速烧掉大部分猪毛,便拎起钢钎,将那头烧得皮焦肉黄的病死猪崽儿拎起来,放到旁边畚箕里,开始技艺娴熟地剔剥剜割起来。

  那些溃烂腐肉、内脏肠肚,软得跟稀泥似的,很容易划割,所以他握着刀,几起几落,将所有腐烂组织全部剔剥出来,扔到烂撮箕里。

  这些腐肉内脏,到处白醭幼蚕似地爬满蛆虫,还带着热度,蒸着氤氲烟雾呢。

  牛喜见父亲将这些腐烂组织剔剥出来,赶紧端着烂撮箕,将它们倒到粪堆里去。

  牛驼背面前那脏畚箕里,只剩着猪头背脊、腿胯屁股,看着跟从毛猪站买回来的好肉没啥区别。

  牛驼背将这些好肉拎到柴火上,很仔细地烧烤了一番,用匕首刮划着清理了几下,最终烧出几块皮焦肉黄的嫩猪肉来。

  然后他端来些热水,将这几块新鲜嫩猪肉,漂洗得干干净净的。

  牛喜两兄妹蹲在溪沟旁,满脸兴奋地洗着蒜苗,刮着生姜,准备着各种炒肉佐料。

  之后没多久,那聋婆娘便在漆黑茅草房里,和着蒜苗豆瓣儿,炒出半盆色香味俱全的回锅肉来。

  这些回锅肉跟我们平时吃的,没啥分别,连味道闻起来都很是香肥诱人。

  所以他们全家四口人,很快围着饭桌,就着那半盆回锅肉,狼吞虎咽地享用起来。

  他家很久没沾油晕了,所以吃着那盆肉食,就像在享用珍馐仙肴似的。

  他们夹满淋漓油肉,带着蒜苗姜丝,大快朵颐地嚼食着,有滋有味儿地吞咽着。

  他们吃得满嘴油冒,吃得浑身热汗涔涔,红光满面的,那情形多让人羡慕啊,那感觉是多么幸福啊。

  我们偎站在灶房门口,闻着浓郁肉香,看着他们吧唧着嘴,尽情饕餮着,馋得连嘴里都快伸出手来了。

  我们多想跨步走进去,坐下来,跟着他们一起享用那盆香肥嫩腻的回锅肉啊!

  毕竟那时生活穷苦,山里普通人家平时很少能有机会吃到顿大肥肉。

  现在看着他们满脸幸福地吃着肉,享受着美味佳肴,谁家孩子不眼馋心动啊?

  那聋婆娘心地善良,看着我们偎站在门,馋得流口水,便夹了些肥肉骨头,放在破碗里,满脸笑容地端将过来,想拿给我们解解馋。

  谁知她还没张口,我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家伙,便笑闹着,推搡着,一下子轰然跑开了。

  或许是嫌她家穷,不忍心吃吧?或许是嫌那些病死腐肉,生过蛆,流过脓,不敢吃吧?或许是平时不怎么跟她家打交道,彼此感觉很陌生,不好意吃吧?或许是怕吃过这“疯婆娘”的东西,传出去,会被其他孩子笑话吧?

  反正我们没等她靠近,便哄然逃散开来,并很快离开她家,离开那栋腐黑茅草房,离开那条偏僻河埂了。

  我们人虽然离开了,心里却总感觉很饿,好像总惦记着他家那半盆回锅肉似的。

  这时我们情趣低落,心意沮丧,已经对打鸟,对所有嬉闹游戏都毫无兴趣了。

  所以很快我们便沿着那条荒草老埂,饿着肚子,神情恹然地各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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