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粪娃想上学

  坨子是我们隔壁生产队的一个穷家孩子。

  他自幼丧母,独自跟着那瘸腿老爸相依为命地过着苦日子。

  他们两父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件好衣服都穿不起,哪有钱交学费啊。

  他不能到学校里读书,只能整天挑着粪畚箕,在原野里到处刨屎捡粪。

  这孩子没有母亲,衣服裤子穿得再破,再烂,都没人给他补;穿得再脏,再龌龊,都没人给他洗,所以他总是腌臜邋遢得像个叫花子似的。

  他整天挑着粪畚箕到处捡粪,浑身黏满粪屎渣子,老远就能闻到股粪臭气。

  他整天孤苦伶仃地挑着粪畚箕到处捡粪,哪有什么玩伴儿啊?

  所以他孤独无聊时,总喜欢挑着粪畚箕到学校里来跟我们玩儿。

  那些老师自然不会随便让个野孩子,挑着臭粪畚箕到学校里来。

  所以进学校前,坨子总会先将他那挑臭粪畚箕,找地方藏起来。

  他藏粪畚箕的地方,总是院墙外面那些庄稼地,或者是那些野草灌木丛。

  春割秋收后,原野里空荡荡的,他藏好粪畚箕,还得抓些秸秆稻草盖掩起来。

  尽管如时,还是经常有学生无意中看到他将那挑臭粪畚箕藏在哪里。

  有些高年级学生想戏弄他,会悄悄将那挑臭粪畚箕换个地方,重新掩藏起来。

  有时还会有其他捡粪娃,看准机会悄悄溜过去,将那些粪屎全部偷走。

  坨子回到藏匿粪畚箕的地方,看着那些粪屎被偷得精光,经常会气得火冒三丈。

  没办法,他只能像头野兽似地乱发通脾气,冲着寂静、空旷、毫无人影的原野胡乱咒骂一番而已。

  有两次我看着他像没头苍蝇似地到处乱转着,到处搜索着,却怎么都找不着他那挑粪畚箕,最后只能独自号哭着,可怜楚楚地打着空手回家去了。

  坨子总喜欢进到学校里来,跟我们这些同龄的小孩子打闹嬉玩儿。

  可起初大家都很嫌弃他,谁都不愿跟这个腌臜邋遢、浑身臭气的捡粪娃玩儿。

  每次看着他走过来,大家都会转身离开,或者故意躲着他,换个地方玩儿。

  可坨子总会腆着脸,陪着笑,套着近乎,跟过来找我们玩儿,怎么都撵不走。

  别人怎么说他,骂他,不给他好脸色看,他都不在乎,根本就不当回事儿。

  想推开他?他力气还真不小,总能石柱似地杵在你面前,怎么都推搡都无济于事。

  力气稍大点的孩子,总能将他驱赶开吧?几个人合伙,总能将他撵走吧?

  可你将他驱撵开,一转身,无须片刻功夫,这小家伙便尾随着你跟过来了。

  想跟他打架?还是算了吧,这家伙就像个乡痞子,小无赖,连那些高年级同学都有些怵他,不敢随便招惹他,我们这些低年级学生谁敢跟他较劲儿啊?

  他衣着腌臜邋遢,浑身粪屎渣滓,整个人臭烘烘的,谁耐烦跟他动手啊?

  最要命的,是坨子那身衣服破烂不堪,浑身尽是杂色补巴,简直数都数不完。

  谁跟他争执拉扯起来,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将那身衣服扯得更破,撕得更烂。

  谁要是撕烂扯破他衣服,他非得跟你玩命,吵着要你将他那身破烂衣服给缝补好。

  可要是大家不嫌弃他,能让他跟我们一起玩儿,彼此打闹撕扯起来,不小心将他那身衣服扯烂撕坏掉,他却毫不介意,根本就不跟你计较。

  后来大家都知道坨子惹不起,不敢随便嫌弃排斥他,做什么游戏,都只能很不情愿地算上他了。

  他见大家终于能接纳他,让他跟我们一起玩耍,心里甚是高兴。

  现在想来,他当时是打心眼儿里把我们大家看成是他的好伙伴儿。

  为了讨好我们,他捉到乌鸦,逮到八哥儿,经常会带到学校里来给我们玩儿。

  他经常会掏着各种雏鸟,带到学校里来分给我们,让我们带回去当宠物养。

  有时他会带些黑蝉天牛屎壳郎来,让我们下课后,用细草拴着它们,到处嬉玩儿。

  有时他还会摘些野果山楂,到学校里来,很大方地分给我们当零售吃。

  他浑身腌臜恶臭,连从衣兜里掏出那些野果,都经常黏着粪屎渣滓,所以有些家境较好的孩子,会嫌弃那些野果,根本就不吃他的东西。

  可我们这些穷家孩子,整天饿得肚子咕咕叫,有东西吃,谁会嫌脏啊?

  那些野果有粪屎渣滓是吧?没关系啊,随便用衣襟擦擦,或到院墙后面去,抄些清水洗洗,不就可以吃了吗?

  所以后来我们大都跟坨子耍得很要好,很多人都不像之前那些嫌弃排斥他了。

  所以课间休息时,他经常会跟着我们满校园到处疯跑嬉闹,就像名穷学生似的。

  有时他连我们上课都舍不得离开,总会爬着窗户,或者偎站在教室门口,满脸羡慕地看着我们上课。

  有时他在教室门口,站着站着,还会不知不觉地慢慢踅进教室里,站在前排课桌边专心致志地听起课来了。

  要是老师脾气好,不嫌弃他,不驱逐他,他能站在教室里跟着我们上两三节课。

  那情形像是哪个学生上课说话,不守规纪,被老师罚站在教室门口似的。

  他记性好,人很聪明,经常能默记着,用近乎背诵的方式,很小声地跟着我们朗读课文!

  有时老师提问,他还会举着小脏手,跟教室里那些孩子争抢着回答问题呢。

  他经常在学校里蹭课,学到不少知识,有时甚至比我们这些正牌学生还懂得多。

  有几次上数学课,他站在教室门边跟我们抢答问题,说出来的答案和解题方式竟然还是对的。

  有两次放学后,语文老师让我们听写生字生词,我们写不出来,就让坨子在窗子外面比划着给我们看。

  虽然他从来没有真正读过一天书,可我们所学的那些生字生词,他记得还真不少。

  所以有他在窗外帮我们作弊,我们经常能轻而易举地在听写中过关。

  可惜后来语文老师知道坨子帮我们作弊,便喝斥着,将他远远地撵开了。

  后来只要听写生字生词,语文老师都不让坨子靠进教室、靠近门窗,甚至不准我们随便朝外面张望。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数学老师将我抽起来,要我将黑板上那道数学题算出来。

  结果我看着黑板,很费劲地琢磨了半天,才怯生生地将运算过程给说出来。

  谁知我还没说两句,坨子便站在教室门口纠正道:错掉了,要先算括号里面的。

  那数学老师很和善,没因此指责他扰乱课堂秩序,或者很生气地将他驱撵出去。

  他只是觉得有些失望,说我坐在教室里不好好学习,连个捡粪娃都不如。

  对数学老师这番训斥,我浑然不在乎,左边耳朵听进去,右边耳朵就飘出来了。

  我当时只是觉得很奇怪:这坨子从来没读过书,连课本都没有,只是经常到学校里来玩,经常站在教室门口蹭课,怎么学到的知识就比我们多呢?

  其实不仅是我,当时很多学生,包括部分老师都知道坨子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可惜他家境贫穷,不能来学生里读书,否则可能他的成绩比谁都要好。

  坨子经常偎站在窗边门口,跟着我们一起听课,有时连着两三节课都不愿离开。

  时间久了,脚站麻了,便换着脚站;左脚站累了,便换右脚站;两只脚都站累了,便靠着墙,蹲坐在泥地上,继续津津有味、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课。

  有些老师不管他,睁只眼闭只眼的,他便很听话,老老实实地偎站着从不捣蛋。

  有时上课下课,他还要跟着我们一起很认真地喊老师好,老师再见呢。

  可不知为什么,那时学校里总有些老师不喜欢他,很嫌恶他,从不让他站在窗边门口听课。

  有些老师看着他站在窗边门口,会厉声喝斥着,将他远远地驱撵开。

  有些老师看着他想踅进教室里,会冲过去,毫不客气地揪着他耳朵,扯着他头发,将他拖出去。

  有些老师喝喊几声,见他还赖着不想走,会毫不留情地踢他两脚,煽他几耳光。

  有一次,他被政治老师一脚踢到檐坎下,摔得鼻青脸肿的,好半天才爬起来。

  这些老师要踢打他,喝斥他,这野孩子当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所以被这些老师撵开后,他经常会在外面瞎喊乱叫,冲着老师骂脏话。

  老师们被他骂得气不过,想冲出去追打他,他便野猴子似地逃开了。

  等老师回到教室里,他又会悄悄溜回来,然后抓起把细沙石子,不分清红皂白地透过门窗,扔进教室里来,胡乱打人,骚扰大家上课。

  那些学生,很多都没招惹过他,干嘛要扔沙子石头进来打人啊?

  其中有不少学生跟他关系不错,下课经常一起玩儿,现在他不分清红皂白,扔着沙石进来乱打,不一样要打到我们吗?

  所以他这种捣蛋行为,让大家都窝着股怨气,个个恼怒异常,渐渐有些讨厌他了。

  后来学校领导开会时,好像提到这件事,觉得让个捡粪娃整天到学校里来蹭课听,总是不大好。

  毕竟这里是学校,怎么能让个捡粪娃整天畅行无阻地随便出入呢?

  教室毕竟是教室,让个小叫花子整天偎站在窗边门口,还成何体统啊?

  而且坐在教室里听课的孩子,都是交过学费的;要是不缴学费,谁都能进到教室里来听课,不就坏了规纪了吗?

  虽然有部分老师很同情坨子,后来大家还是一致做出决定:不能随便让坨子进到教室里来蹭课。

  之后坨子想踅进教室里来跟我们听课,便没之前那么容易了。

  有些老师甚至根本不让他靠近教室,连想站在窗户外面听讲都不行。

  有些老师甚至警告我们,让我们下课后,不准再跑去跟坨子玩儿。

  即便坨子主动靠过来,套着近乎想跟我们说话,被老师看见,都会责骂我们。

  这样一来,坨子即便能溜进学校里来,也很难再找到学生跟他玩儿了。

  看着大家像躲鬼似地躲着他,他感觉越来越无趣,越来越孤独,也越来越窝火。

  之后有一天,副校长到教室里来教我们唱革命歌曲,准备到公社参加六一会演。

  坨子听着我们唱歌,无比羡慕,便壮着胆子,腆着脸皮,慢慢踅到教室门口来。

  副校长眼角余光早看着他了,却也知道,这时赶他走,他很快又会溜回来。

  你要是追出去打他,他跑得比野猴子还快,她一个中年妇人哪里撵得着他啊?

  副校长这次想好好收拾下他,就装得像没看见似的,继续教着我们唱歌。

  坨子见副校长没看着他,没撵他走,觉得有机可乘,胆子越来越大,逐渐有些忘乎所以,慢慢踅进教室里来,开始跟着我们学唱歌。

  副校长继续对他视而不见,然后慢慢提着教鞭,好似漫无目的地朝着教室门口走去。

  老师上课时,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很正常,所以坨子根本没防着这女老师要暗算他。

  副校长见坨子毫无防备,心中暗自得意,但她还是怕打草惊蛇,无意中把坨子吓走。

  所以她很精明,在讲台上朝着坨子走几步,又退回来;然后又朝着坨子多走几步,再慢慢退回来。

  她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在讲台上走动着,好像是无意识的动作,让坨子慢慢放松警惕,又像之前那样,盘坐在门口,跟着我们扯着嗓子,高声嚎唱着革命歌曲。

  副校长见他完全放松警惕,这才不知不觉地踱到教室门口,将其逃跑路线完全封堵住!

  然后她才像头捕食猎豹似的,突然举着那根教鞭,劈头盖脑地朝着他猛抽过去。

  坨子反应很快,只挨了一教鞭,便迅速站起身子,很亡命地朝着教室外面逃去。

  副校长本想一把将他抓逮住的,可他那身破烂衣服哪能受力,哪抓得着啊。

  所以只听着呲地一声破响,副校长便从他后背处撕下一大片破碎布片来。

  坨子像头野猕猴似的,一低头,一侧身,便从副校长身边窜逃出去了。

  副校长抓不着他,便挥着教鞭,在他后脑脖颈处,连着恶狠狠地抽了两教鞭,打得坨子嗷嗷直叫,眼泪水都疼出来了。

  坨子遭到副校长暗算,连着抽了几教鞭,还把衣服撕扯得稀巴烂,能不生气吗?

  副校长暗算得手,恶狠狠地抽了坨子几教鞭,教训了这野孩子一顿,心里难免感到有些暗自得意。

  有了这次惨痛教训,想必以后坨子不敢再随便跑到她教室里来蹭课了。

  孰不知,她这番暗算就像捅了个马蜂窝,很快给她带来番难以预计的后果。

  她是副校长,家里颇有背景,所以在这巴掌大一片地方,还算是颇有权威的。

  平时学校里那些老师,附近那些村民,都很尊重她,总爱巴结讨好她。

  可坨子却还不怎么懂事,才不知道她这副校长有多大权势,有多少背景呢。

  坨子恼怒起来像个地痞流氓,很是无赖,谁招惹到他,欺负到他,他都要跟人家拼命,何况是这个女老师呢。

  所以这小家伙很快忍着疼痛,穿着那件旗帜飘扬的破烂衣裳,重新走到教室门口来,拍着屁股,跳着脚,冲着讲台上那副校长便是顿厉声谩骂。

  以前山里这些野孩子骂起人来很粗野,什么脏话臊话都骂得出来,什么丑事糗事都讲得出来,还经常能胡乱杜撰出好些莫须有的无辜罪名来声讨敌人。

  所以这时的坨子就像是地痞无赖,就像是个泼妇,站在教室外面,冲着副校长就是顿乱骂胡操。

  他说她是个老妖婆;说她是个老破鞋;说她解放前跟***特务睡过觉;说她睡男人睡出隐来了,现在还经常深更半夜往大队干部家屋里钻,往人家床上爬;说她能当上副校长,完全是跟那些野男人睡出来的;说她当校长还经常去原野里偷生产队粮食;说她全年四季都不买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偷菜吃,一天不偷便浑身皮子痒……

  坨子扯着嗓子高声咒骂着,副校长气不过,追出去想打他,想抓他,他却野猴子似地逃开了。

  副校长气咻咻地回到教室里,他又跟着过来了,继续站在外面,搜肠刮肚地安着各种脏污罪名来谩骂她,诋毁她。

  他扯着嗓子,拍着屁股,痛快淋漓地高声斥骂着,简直把整个校园都吵翻天了。

  很多老师上不下课,纷纷走出教室,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大家知道是坨子在闹事,纷纷围过去,想将这不知道好歹、看不清三方四正的野孩子抓起来好好收拾一顿。

  坨子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恋战,这才迅速翻过破烂院墙,逃之夭夭了。

  虽然坨子逃走了,可副校长被这野孩子扯着嗓子,高声谩骂半天,还说他偷粮偷菜吃,经常跟野男人睡觉,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啊?

  她人格受到侮辱,清誉受到了损害,作为副校长,作为颇有声望的当权妇人,她哪能就此作罢啊?

  所以当天傍晚放学后,这妇人连晚饭都来不及做,便气咻咻地赶到大队部去告状。

  她说坨子经常在学校里瞎捣乱,肆意谩骂老师,在学生们上课时随便抓着沙石扔到教室里来乱打学生,严重影响教学,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了,所以要那些大队干部给个说法,好好管管这野孩子。

  她是副校长,颇有家庭背景,后台很硬,那些大队干部能不给她面子吗?

  毕竟坨子不是学生,没读过书,是他们大队里的一个小社员,他们不出面管教,谁来管他呢?

  所以副校长去投述告状后,第二天大队书记就让人将坨子他爸叫到大队部去,毫不客气地训斥了半天。

  这瘸腿窝囊男人,哪儿敢得罪大队干部,哪敢招惹这些地方官僚啊?

  所以那天晚上,这窝囊男人将坨子捆绑着,悬吊到楼檩上,下着死手,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据说那次他被打得浑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之后连着很多天都没出去捡粪,连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有了这次惨痛教训后,坨子便再不敢随便到我们学校里来玩耍了。

  之后有几次我们在原野里看着他,他都懒得答理我们,好像跟大家有仇似的。

  他不到学校里来,整天满原野到处捡粪,我们便很少有机会再见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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