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苟队长戴着顶烂草帽,到岔河边那片稻田里去检查社员们薅秧草。
那阵子他每晚开会都要大家认真薅秧,别做弊,别偷懒耍奸,整天就知道混工分。
然而他再三强调,反复叮嘱,还是总有社员薅起秧草来敷衍塞责,偷偷糊弄人。
那些田埂路边,显眼当道的地方,他们都薅扯得认真、仔细、看着很干净。
薅扯到稻田中央,便习惯性地敷衍起来,总喜欢在里面鬼混厮耍,磨洋工。
那些比稻秧高、看着较为显眼、还开着花的野草稗子,他们都能尽量将其薅扯掉。
那些低矮、细瘦、不显眼、可薅可不薅的,他们胡薅乱扯几把,就算完事。
那些像毛毡,像绵丝似的细密杂草,他们都懒得动手,甚至直接用脚将它们跐踩到稀泥里,猫盖尿似地掩盖过去就行了。
所以他们薅完秧草后,随便过几天,随便蹅进稻田里去,扒开稻叶,就能看到很多杂草,有些地方甚至就像根本没薅扯过似的。
特别是那些案板叶,他开会时反复叮嘱过,多次强调过,要大家薅扯起来仔细点,要有耐心,得将其嫩白根须从稀泥里尽量掏完,扣尽,扯干净才行。
可结果还是有许多社员薅案板叶时,扯掉繁密浮叶,用手在秧根稀泥间随便抓薅两把,就敷衍过去了了。
所以那些稻田,经常不到一个星期,那些案板叶便绿油油地到处滋长起来了。
有些稻田薅过秧草后,里面那些案板叶还是多得像大片浮萍,像大滩浮萍,像很多很多浮萍似的。
这种屡教不改、屡说不听的情况发生了很多次之后,苟队长便有些恼怒动火了。
所以昨晚开会时,他特别提醒说,以后每天都要不定时地进到稻田里去做突击检查。
要是再发现谁薅扯起秧草来敷衍作弊,定会毫不客气地惩罚他,甚至扣他工分!
他说到做到,昨天晚上刚讲过,今天中午休息前,便独自赶到岔河边这片稻田里来突击检查。
苟队长上午带着群社员,挑着粪水,在旱地上浇包谷,现在浑身都还散发着股粪屎臊臭气。
他戴着顶烂草帽,打着赤膊,上身穿着件缝满补巴的棉布坎肩,下身那条粗布裤子同样很破旧,几处地方连线缝都绽开了。
他刚挑完粪,宽绰裤腿挽到膝盖处,光着脚板,踩着草埂噗哒噗哒地赶过来了。
前面那些社员已经顶着骄阳烈日,在溽热稻田里薅扯了一上午秧草了。
晴空烈日,骄阳似火,大家躬着腰身,蹅在稻田里,隔着衣服都晒得背脊脖颈直发烫。
那些稻秧,以及田埂上那些野草豆苗,晒得蔫头耷脑的,看着都快翻过灰背来了。
空气里似有似无地飘散着股青涩、焦苦、带着沤腐稀泥馊臭味儿的溽热气息。
大家在稻田里薅扯着秧草,手脚被秧水浸泡成惨白色,起着褶皱,看着毫无血色。
他们烤着骄阳,流了很多热汗,黧黑脸膛晒得红通通的,连摸着都烫手。
大家溽热难耐,神情疲惫,动作缓慢慵倦,看着懒洋洋的,就像染着瘟病似的。
然而看着苟队长沿着河坎走过来,大家突然像注了鸡血似地亢奋利索起来了。
苟队长无视他们这份认真,赶过来,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蹅进稻田里仔细检查起来。
以前科技落后,没有除草剂,秧田里各种杂草经常长得比秧苗还茂密!
大家薅秧扯草,再仔细,再认真,都不可能将各种野草完全薅扯干净,一株一颗都不剩。
所以真要较起真来,每次薅过秧草,大家身后都能扯理出不少野草来。
苟队长自然不会跟绝大多数社员作对,不会惩罚普通大众,激起众怒怨气来。
他只想隔三差五地抓些典型分子来惩罚教训一下,以起到杀鸡吓猴的警示性效果。
这阵子经常有村民暗地里给他打小报告,说某些社员薅秧草敷衍塞责,很不认真。
所以他心里早就有张黑名单了,现在随时能将这些反而典型抓逮出来,惩罚示众。
今天他准备收拾的人叫瘦猴儿,是个矮小瘦弱、干活经常偷懒耍奸的油滑家伙。
苟队长虽然心里有了惩罚对象,却不会很明显地直接走到他身后去检查。
他蹅进稻田,装模作样地在众多社员身后检查了一阵,扯了些野草。
然后才赶到瘦猴儿身后,躬着腰,埋着头,仔细搜寻薅扯起各种野草来!
他暗中把手伸得很长,将其他社员薅过的野草都扯过来,全算到他头上。
这样薅扯了没多久,他才站直身体,故意满脸怒容地冲着瘦猴儿喝斥道:
“瘦猴儿,你******,懒杂种,是咋个薅的?都薅过了,还能在身后扯着这么多杂草?”
苟队长色厉内荏地喝着他,手里挥舞着一大把刚薅扯起来的各种杂草,作为罪证。
瘦猴儿看着苟队长在身后薅扯到这么多杂草,知道证据确凿,实在无力抵赖。
现在他能做的,只是低声下气地找着籍口,说着好话,以期望能逃过这次惩罚。
周围社员见苟队长抓逮到瘦猴儿偷懒做弊,纷纷起哄帮腔着,说要惩罚他。
苟队长继续板着脸,严厉教训着他,说他干活经常鬼混磨洋工,整天就想混工分。
“你自己说,我之前开会点过你名字没有?批评过你没有,两只耳朵是不是打蚊子去了?”
“昨晚上开会,我还要大家薅草扯案板叶认真点,仔细点,现在瞧瞧你是咋薅草的!”
苟队长怒气冲冲地训斥着他,满脸一副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瘦猴儿根本不知道苟队长刻意要对付他,那把野草并不完全是他薅漏扯漏掉的。
他只是觉得自己偷懒被抓着现行,很倒霉,也无可抵赖,只能默默地接受队长训斥。
苟队长见他认罪服软,不敢狡辩,也就不想多费唇舌,继续训斥这倒霉家伙。
“现在你自己说,到底是扣你半天工分呢,还是按照昨晚上开会说的,接受惩罚?”
瘦猴儿当然不愿意扣工分啦,要是扣他半天工分,那他今天上午不就白干啦?
所以队长话音一落,他便站在稻田里怯生生地询问道:“那你说要罚啥子嘛?”
“今天中午不准休息,找把镰刀,把前面埂坎边那些野草给我割干净!”
前面稻田不远处,岔河附近,有片埂坎沼泽地,挨着稻田这边,疯长着各种野草。
那些野草有腿膝腰胸高,茂密得跟蒿莱似的,不割扯干净,田埂边那些稻秧还怎么生长啊?
所以苟队长要瘦猴儿呆会儿过去,把野草全都割掉,给稻秧亮出生长空间来。
瘦猴儿薅草偷懒被队长抓着现行,现在无论要他做什么,都只能认栽,赶紧答应了。
苟队长见瘦猴儿无话可说,便扔掉野草,洗干净手上那些稀泥草渣,从稻田里走出来。
他爬到田埂上,吩咐大家,说把这趟秧草薅到田埂边,就可以收工休息了。
随后那些社员迅速薅完那趟秧草,纷纷洗手洗脚,爬到田埂上来了。
瘦猴儿没法休息,只能尽快找把镰刀,孤身踽踽地走到埂坎边,割起野草来。
现在埂坎边那些茂密野草全都是属于他的,他必须利用午休时间将它们割扯干净。
要是不把那些野草割完,割干净,傍晚收工时队长还会要他接着继续割。
所以他现在绝对不能偷懒,只能加紧劳动,拼命干活,争取早些将那些野草割完。
其他社员纷纷赶到前面河坎上,很舒坦、很惬意地坐躺到树荫下聊天打扑克。
有些社员困倦难耐,会远离人群,独自找片荫凉地方,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午觉。
有些社员很巴家,赶紧利用这段午休时间,溜到他家自留地里去扯扯草,浇浇水。
苟队长上午在旱地上泼水浇粪,下午想在这片稻田里跟着大家一起薅秧草。
所以这段午休时间他便和社员们呆在一起,坐在树荫下抽着老草烟,聊着天。
以前生产队午休时间大都不怎么固定,农忙时要紧些,农闲时要宽松些。
这阵子薅秧,比较轻闲,所以社员们可以尽情地躺在树荫下,睡觉休息。
以前大家时间观念淡薄,平时主要看日影,看天色,听公鸡打鸣来辨断时光。
所以午休时间或长或短,有时玩两三个小时,队干部还没有招呼大家下地干活呢。
以致有些社员回家锄完地,浇完水,泼完粪,回到田边地头,还能躺在树荫里睡个小觉呢。
那天晚上,苟队长准备组织社员搞政治学习,想让大家早点收工回家。
所以才休息了一个多小时,他便吹响哨声,让大家赶紧接着到地里去薅秧草。
社员们听到哨响,纷纷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神情恹恹地蹅进稻田里,继续薅扯秧草。
大家神情蔫萎地蹅进稻田里,记分员便赶紧拿着记分簿,逐个点起名来。
点到瘦猴儿时,并没听到有人应答;抬着头张望,也没看到这家伙在稻田里。
这家伙中午被队长罚到埂坎边去割野草,现在听着哨响,怎么不回来接着薅秧草呢?
这家伙最爱偷懒,是不是割不完野草,赌气溜到旁边去睡觉,还没醒过来?
苟队长见瘦猴儿没及时赶来薅秧草,有些恼怒,忍不住高声斥骂了两句。
他骂喊几声,还是没看到瘦猴儿身影,便指派着前面那个社员到埂坎边去寻找他。
他要那社员找到瘦猴儿时,直接把他踢醒,或者掀到沼泽地里去!
那个社员正要薅草,接到这偷懒差事,拔腿便满身稀泥草渣地爬到田埂上去了。
他们赶到前面那条埂坎边,发现那些野草竟然都没怎么割,看来这家伙中午根本没有好好干活!
苟队长听到那社员高声喊叫,知道瘦猴儿竟然没好好割草受罚,心里就更窝火了。
这家伙偷懒成性,连接受割草惩罚都不认真,他今天绝不能轻易饶过他!
傍晚收工时,他非得让那家伙把埂坎边那些野草割完割干净,才准他回家吃饭。
苟队长正寻思着,突然看见那个社员遇鬼撞邪般惊呼怪叫着奔逃过来了。
这帮社员听着那家伙怪叫,看着他奔逃过来,便感觉瘦猴儿可能是出事了。
于是队长赶紧扔掉手中杂草,迅速带着群社员,朝着前面那条高草埂坎赶过去。
还没赶到出事地点,大家便听到那个社员呼喊着说:瘦猴儿被蟒蛇吞食掉了!
于是大家纷纷折了几根粗树枝,从埂坎边扯出两根粗木棒,朝着事发地赶去。
那个社员看着大家纷纷拿着石块木棒赶过来,人多势众,也就没那么惊悚害怕了。
于是他带着大家闹哄哄地朝着那条埂坎,朝着瘦猴儿遇害地点赶去。
大家赶到那段埂坎边,看到条粗蟒蛇,正爬伏在沼泽地里慢慢吞食着瘦猴儿!
此时瘦猴儿上半身已经被囫囵吞食进去了,就膝盖下面两条脚还裸露在外面。
他薅扯了半天草,腿脚黏满稀泥草渣,褶皱泛着青光,连点血色都看不到。
此时他已经遇害断气了,两只脚瘦骨伶仃地裸露在外面,就像两根柴棒子似的。
那条蟒蛇缓慢悠悠地吞食着瘦猴儿,嘴里含塞着人,行动滞缓沉重。
所以它感觉到有人群哄然而至,感觉到危难降临,却还是难以迅速逃跑掉。
大家群噪呐喊着奔赶过来,这蟒蛇正蚺蚺扭动着身躯,想往旁边沼泽地里逃去。
它嘴里含着瘦猴儿,吞不掉,吐不掉,根本没法咬噬伤害到别人。
所以大家根本不怕它,迅速围过去,满腔怒火地拿着棍棒石块就是顿猛砸乱打。
不到半袋烟功夫,这野物便血肉模糊地被大家砸死在稀泥水草里了。
它鳞甲冷浸,浑身黏满稀泥草渣,糊着腥臭黏液,看着很嫌恶,很恐怖。
这野物即使血肉模糊地倒毙在沼泽地里,大家依然心怀怵意,不敢随便靠近它。
可瘦猴儿还在它嘴里,大家再嫌恶,再惊悚,都得将他拖救出来才行嘛。
所以很快苟队长便指挥大家撬嘴掰鳞,将瘦猴儿满身黏液地拖抱出来了。
瘦猴儿早断气了,肩胛胸肋被蟒蛇勒断,勒散架,根本没法支撑身体。
大家把他拖抱出来,感觉他肌肤温热,浑身瘫软无力,像蝤蛴,像蛞蝓似的。
他满身黏液稀泥,面目模糊,稍稍用点力,整个身躯便变形扭曲起来。
苟队长亲自带着大家,将他拖抱到水草边,将他那身稀泥黏液彻底冲洗干净。
很快便有社员找来扇门板,盖着件破烂衣服,遮着尸体,将他抬回村子去了。
这里发生这么大件事,苟队长再没心思继续呆在稻田里接着薅秧草了。
他间接害死了瘦猴儿,心里充满负罪感,悲痛懊悔,简直恨不得捅上自己几刀!
他想哭,却嚎不出声音来;他想被人狠狠地踢打一顿,沿途却连个人影都看不着。
所以他很沮丧地回到家里,独自灌了半瓶烧酒,死猪似地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到了晚上,他都没有醒过来,副队长只好自己主持会议,并安排好次日劳动。
苟队长家族在当地颇有势力,所以瘦猴儿家里人后来并不敢来找他的麻烦。
毕竟瘦猴儿干活偷奸耍懒,人所共知的,所以队长惩罚教训他,并没什么不对。
尽管如此,苟队长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内心深处总是怀着种深深的负罪感。
所以后来每年清明节他带着家里人上坟,都会顺带给瘦猴儿烧点纸钱。
瘦猴儿那老婆,后来经他介绍,嫁给个家庭成分还算不错的民办老师。
他家那几个可怜孩子,苟队长也经常照顾他们,就像是他家亲戚长辈似的。
可尽管如此,事隔多年之后,苟队长每每跟人讲述起这件事,还是感觉很愧疚。
有一次他到我外公家喝酒,很快喝得酩酊大醉,像滩烂泥似地瘫在桌子上。
当时我亲眼看到他醉醺醺地不断拍着桌子,老是唠叨着说他对不起瘦猴儿。
外公看着他醉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劝住他,将他搀扶到房间里去睡着了。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