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母认兄

  格吉伍果出身奴隶,是彝族社会里等级最低贱最卑微的人。

  他不知道父亲是谁,从小跟着母亲,跟着哥哥,过着连牲畜都不如的悲惨生活。

  八岁那年,他们一家三口,跟着许多奴隶娃子一起,被辗转贩卖到异地他乡。

  在长途跋涉过程中,他和母亲哥哥走散,从此成了个没爹没娘的苦命孤儿。

  好在他身体强壮,干活颇有身蛮力气,所以新主子对他这孩子还算不错。

  后来黑彝奴隶主阿尔阿萨看到这健壮男孩儿,将他要过去,给自己作跟班。

  再后来阿尔阿萨便经常带着他到处打冤家,到处烧杀掳掠,扩充势力,抢夺财物。

  ——以前山里彝族人经常因为各种矛盾积怨打冤家,彼此杀戮,争战不休。

  有时候是一个家族和一个家族单打;有时候是几个家族和几个家族混战。

  有时候家族间发生争战,头人出面,居中调和,赔些奴隶牲畜,很快化干戈为玉帛。

  有时候几个家族争战不休,夙仇怨恨越积越深,经历数百年,无数辈人,还是化解不了。

  有些家族打完冤家,和解后,又好得跟亲族似的;有些家族原本是亲戚,其乐融融,后来由于各种原因结下仇恨,从此多年争战不休,杀戮不止。

  反正解放前山里彝族人经常打冤家,有时是自己跟人打,有时是自己带着手下,帮着亲戚家族跟人作战。

  即使没冤家打,也经常有彝族头人会带着精壮手下,到汉族地区去烧杀掳掠,抢劫粮食财产,将大批汉人捆绑起来,辗转贩卖到大山里去作奴隶。

  格吉伍果身强体壮,力气大得跟头蛮牛似的,所以经常跟着阿尔阿萨到处争战。

  45年夏天,阿尔阿萨的老管家带领着帮手下,吆赶着大量骡马,出去做买卖。

  结果出门没多久,这批人手便全部遭到杀害,骡马货物被掳掠一空。

  阿尔阿萨是黑彝奴隶主,雄霸一方,谁吃了豹子胆敢杀他的人,劫他的货呢?

  在方圆数百里范围内,只有仇家海来拉吉有这份实力,有这份胆子,有这份心肠。

  所以阿尔阿萨根本不用细想,也不用调查,认定这件惨案是那仇家派着手下在报复他。

  对方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劫货,报仇泄恨,阿尔阿萨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所以在经过番精密策划后,他决定亲自带着帮粗壮手下,去掳掠对方一个大寨子。

  一切准备就绪,十月里的一天,阿尔阿萨便率领数百位彝族汉子悄然出征了。

  格吉伍果经常跟着阿尔阿萨到处厮杀掳掠,这次过去报仇,当然不会少了他。

  那次他们沿着条幽僻山径,借着群山森林掩蔽,昼伏夜行地赶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他们穿过片密林,终于沿着条峡谷,赶到海来拉吉家领地边缘。

  随后向导带领大家钻进繁密森林里,秘密朝着那个事先选定好的富庶寨子赶去。

  由于害怕暴露目标,泄露行踪,他们即使在黑夜森林里赶路,都不敢点火把。

  他们摸着黑,排着队,前手拉着后手,跌跌撞撞、筋斗扑爬地赶了很久。

  差不多两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赶到了那彝族寨子附近。

  然后阿尔阿萨让大家停歇下来,躲在夜色丛林里打打尖,顺便休息一下。

  他们吃完干粮,饮过水,坐躺着休息,个个精神抖擞的,就像群闻到血腥味儿的猎狗一样。

  此时下面那彝族寨子黑魆魆沉浸在夜色里,连其轮廓位置都看不清楚。

  要是外人,根本就想不到,下面那乌黑朦朦的深谷里,竟然还有个彝族寨子。

  然而阿尔阿萨他们却知道,下面那彝族寨子很大、很富庶、奴隶众多,牛马丰盈。

  现在这彝族寨子正沉浸在黑暗夜色里,所有人都睡得很酣沉,根本感觉不到危险已经渗透到夜色里来了。

  这个彝族寨子数十年没遭受过战争掳掠,人们都麻痹大意,睡觉毫无警惕性。

  这也正是阿尔阿萨选择这个时机,选择这个寨子,作为报仇之地的重要原因。

  此时就快到半夜了,他们身边那些勇猛汉子,已经吃饱喝足,休息够了。

  阿尔阿萨见时机成熟,这才招呼大家,迅速点燃着火把,像群出笼猛兽似的,朝着深谷里疾冲过去。

  那些燃烧着的火把,就像无数幽灵鬼火,在黑夜森林里密密麻麻地闪烁着,流荡着。

  他们奔跑起来发出的杂沓脚步声,就像无数饕餮饿鬼,在争相朝着美味食物扑去。

  很快下面寨子里那些猎狗便从睡梦里惊醒了,全部发疯似地狺狺狂吠起来。

  很快便有村民发现有大批敌人偷袭,赶紧敲锣打鼓,惊慌失措地高声呼喊起来。

  很快寨子里所有村民,所有奴隶,都拿起武哭,准备奋起反抗,抵御来犯之敌。

  这个彝族寨子规模很大,平民奴隶,男女老少,差不多有七八百人之多。

  这里面有许多老弱妇孺,真正能在战场上奋勇御敌的青壮年男子,数量却很少。

  而阿尔阿萨这些手下都是从他领地里,百里挑一,精挑细选,凑集起来的。

  他们全都是些出类拔萃的彝族勇士,就像是群熊罴虎兕,战斗力极强,经常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杀得敌族仇家鬼哭狼嚎的。

  这帮彝族勇士杀人如麻,建功无数,谁会把眼前这些普通村民放在眼里啊?

  所以他们冲进寨子里,挥舞着大刀斧头,切瓜砍菜似地大肆屠戮起无辜村民来。

  这些彝族村民中,也有些勇猛精壮、武艺高强的青壮年男人,也能对这帮来犯之敌构成一定的威胁。

  格吉伍果刚冲进寨子里,就遇到个健硕勇猛、拼命三郎似的年青男孩儿。

  格吉伍果久经沙场,根本不把这乳臭未干、初次上战场的年青男孩儿放在眼里。

  这孩子却初生牛犊不怕虎,同样不把眼前这高大健硕的奴隶勇士太当回事。

  所以两人刚交上手都使着浑身蛮力气,想三下五除二,迅速将对手砍倒在地。

  按理说,格吉伍果是个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彝族勇士,跟这年青男孩儿厮斗起来,应该能占到上风,甚至能迅速将其斩倒在身下。

  可偏偏此时战斗刚刚开始,吉伍果一只手挥着大砍刀,一手还得举着火把照亮。

  他单手挥刀,还不能让手里那枝火把熄灭,劈砍闪避起来,动作难免有些滞涩,有些笨拙,战斗力因此大打折扣,十成武功,只能勉强使出六七分来。

  而那男孩儿毫无牵绊,打斗起来灵活自如,儿目标清晰,动作流畅,一开始便将所有本事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

  最要紧的,是这男孩儿很聪明,总能跳躲到阴影背光里,挥着斧头,使着浑身蛮力气,朝着格吉伍果就是顿猛劈乱砍,砍杀得他真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好在阿尔阿萨久经沙场,是个很老辣很有谋略很有战斗经验的指挥者,像他这种军事首领,是不可能让手下战士长时间摸着黑,靠举着火把打斗的。

  所以他冲进战场,迅速派出批手下,擎着火把,在寨子里肆无忌惮地到处纵火。

  以前山里彝族人家居住的都是些茅草木楞房,房前屋后还堆摞着大量松毛枝柴。

  所以这帮家伙纵起火来,很快将寨子烧成烟焰火海,连半片天空都染红了。

  这些冲天烈焰,映照得寨子里到处鲜亮堂堂的,简直跟大白天没什么区别。

  有这些熊熊光焰照明,格吉伍果哪还用高举着火把,给自己照亮啊。

  所以他很快扔掉火把,开始拿出看家本事,全心全意地对付着这男孩儿。

  于是他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迅速扭转颓势,转守为攻,大刀阔斧地劈砍起来。

  他早就发现这男孩儿虽然勇猛过人,颇有身蛮力气,但实在太稚嫩,太没经验了,打斗起来很容易露出破绽来。

  所以格吉伍果不想跟他拼蛮劲儿,只是尽量周旋着,等待着最佳杀敌机会。

  很快男孩儿便使着全力,挥着斧头,勇猛顽强地朝着他猛劈过来了。

  格吉伍果看着他力道使得很老,迅速闪身,伸出脚尖轻轻一绊,将他放倒了。

  在男孩儿打着趔趄跌倒下去的一瞬间,他突然挥着砍刀,朝着他脖颈猛砍过去。

  刀光一闪,那可怜男孩儿便被他砍断脖颈,头颅骨碌碌地滚到旁边去了。

  他那截身体像根沉重粗木桩,像头无首牛犊似的,轰然摔倒在地上。

  断颈处,鲜血噗噗直冒,喷出来几尺高;手脚四肢,不断痉挛扭动着,仿佛在寻找那颗丢失脑袋似的。

  格吉伍果解决掉这男孩儿,提着那把带血大砍刀,开始凶神恶煞似地冲进人群,见人就砍,遇人就劈……

  此时,寨子里所有房屋,所有松毛枝柴,都哔哔剥剥地燃起熊熊烈焰来了。

  此时,寨子里那些有抵抗能力的青壮年男子,几乎都被砍杀殆尽了。

  此时,阿尔阿萨站到山坡上,指挥着手下,用弓箭恣意射杀那些无辜村民。

  大家听不到收兵指令,只得各自提着武器,在寨子里,在熊熊火光中,横冲直撞,切瓜砍菜似地屠杀着那些老人、妇女和孩子……

  寨子里火光冲天,烟焰腾腾,到处都是砍杀奔逃着的人影,到处都能听到惊恐哀号声、跪地求饶声、愤怒詈骂声……

  这些哀求号哭声,让那些侵害者完全视若无睹,就像根本听不见似的。

  此刻他们已经杀红眼了,已经变成野兽,变成强盗,变成嗜血魔鬼了。

  他们就像群山匪强盗,在厮杀打斗中,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生死痛苦,哪怕是手无寸铁的妇孺老人,杀戮砍刺起来,都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他们砍杀起无辜百姓,砍杀起那些卑贱奴隶来,就跟劈柴似的,就跟切瓜砍菜似的。

  这不,才没多久,格吉伍果便砍杀掉四个村民,那把大砍刀不断滴着殷殷鲜血……

  此时他已经绕过矮墙,来到片堆满柴垛、烈焰弥漫、火光冲天的院墙边了。

  在柴垛旁边那簇灌木丛里,躲着个满脸惊恐,浑身瑟瑟发抖的奴隶老妇人。

  这老妇人没见过世面,看着眼前这场血腥暴虐的屠杀场面,吓得连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很害怕,一开始便裹着那件漆黑破烂的擦尔瓦,躲在簇灌木草丛里。

  漆黑的夜色,漆黑的擦尔瓦,让她很容易躲藏起来,就像披着件隐形外衣似的。

  可惜那些柴垛很快被点燃,枝柴熊熊燃烧着,很快照得周遭亮如白昼,使她没法继续藏身。

  于是她想乘着混乱,乘着别人不注意,悄悄溜到旁边树林里躲藏起来。

  谁知她颤颤微微地刚站起来,格吉伍果便提着那把血淋淋的大砍刀赶过来了。

  格吉伍果走到草簇边,一转身便看到个满脸皱纹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正拿着把匕首正对着他。

  ——那把匕首可能很久没使用了,上面锈迹斑斑的,钝得连鸡都杀不死。

  格吉伍果突然看着老妇人手里拿着把匕首,以为她要行刺自己,便迅速出手,一把抓着她那只苍老粗糙的小手,然后举着大砍刀,毫不手软地朝着她脖颈处猛砍过去。

  老妇人是个低贱奴隶,长期食物粗糟,严重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的,哪经得住他这刀猛砍啊?

  要不老他站在坡坎边,出手仓促,没调整好姿势,这一刀砍过去,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整颗头颅劈下来,西瓜似地滚落到地上。

  尽管如此,这一刀砍过去,还是将她脖颈肩胛骨处,砍出条深彻血口来。

  老妇人连哼都没哼,扑嗵一声摔倒在地上,手脚抽搐,鲜血喷涌,很快死去了。

  格吉伍果砍死老妇人,沿着山墙走到房舍前面,这才看到前面空地草坪上,密密麻麻地跪着许多人。

  他的主子、黑彝贵族阿尔阿萨,正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坎上,指挥着手下,要他们把所有村民奴隶聚集到这里来。

  这黑彝贵族看着格吉伍果提着血砍刀,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很赞赏地叫住他:“黑牯子,别再杀了,快过去,跟大家把寨子里所有人押过来。”

  格吉伍果听到主子吩咐,赶紧放下砍刀,到周围寨子里去,清理喝赶村民奴隶。

  在附近那间木楞房里,他们找到群奴隶,高声喝斥着,将他们赶到这片空地上来。

  他刚回到这片空地,有个伙伴便诡笑着,有些迫不及等地冲着他嚷道:“黑牯子,你这****的,刚才太英勇了,差点没把曲木伍牛杀死掉!”

  格吉伍果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的,曲木伍牛是他好朋友,怎么可能动手去杀他?

  今晚他们冲进寨子里后,他便再没看到曲木伍牛,怎么会跟他动手呢?

  正在纳闷,曲木伍牛已经笑吟吟地从旁边火焰阴影里走过来,冲着他说道:“黑牯子,真地是认错你了,刚才要不是阿哈布他们,差点被那家伙杀死掉了。”

  格吉伍果被他们说得满头雾水的,真想冲着他们毫不客气地臭骂几句。

  就在这时阿尔阿萨在前面喊着他名字,朝他招手道:“黑牯子,快过来,看看跟你像不像!”。

  格吉伍果听着主子呼唤,不敢怠慢,赶紧转过身子,急匆匆地朝着他身边赶去。

  他还没赶过去,周围便有一大帮伙伴,也凑着热闹,想跟过去看个究竟。

  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尔阿萨却发现新大陆似地冲着大家说道:“你们瞧瞧,这家伙跟黑牯子长得太象了,难怪刚才曲木伍牛会认错人!”

  原来刚才曲木伍牛在厮杀打斗中,突然遇到个跟格吉伍果长得极其相像的奴隶男人。

  他以为那男人是格吉伍果,感觉很亲切,还询问对方为什么没有佩戴红布袖套。

  ——阿尔阿萨怕人多混淆,要手下每个人在手臂上戴个红布袖套。

  谁知他话音未落,那家伙便毫不客气地举着把斧头,凶神恶煞地朝他猛劈过来。

  那男人颇善打斗,力气比格吉伍果还大,曲木伍牛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要不是旁边有阿哈布他们及时赶过来,出手相助,他可能早就被那男人砍死了。

  当时他们三四个人联手,前攻后砍,好不容易才将那男人制服住,给捆绑起来。

  当时他们原本想杀死他的,可大家都觉得他很像格吉伍果,最终没有下手。

  阿尔阿萨知道这件事后,让人赶紧将那奴隶男了押解到面前来,想看个究竟。

  现在他将格吉伍果叫过来,让两人站着一对比,觉得他们简直就像双胞胎似的。

  周围同伴看到这情形,都忍不住啧啧称奇,觉得这家伙跟格吉伍果长得实在太像了。

  格吉伍果看不清自己模样,自然不知道这奴隶男子到底跟他有多像。

  他只觉得这男子很亲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发现他脸腮边依稀有道旧疤鞭痕!

  难道这男子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孪生哥哥?他哥哥以前脸腮处就有道鞭痕。

  此时这男子还被捆绑着,跪在地上,所以他赶紧冲将过去,蹲在他面前,带着哭腔哽咽着叫道:

  “你是阿木哥哥啵?我是小伍果啊,你还记得我吗?我哥哥以前脸腮这里被鞭子抽过!”

  那奴隶男子看着格吉伍果同样感觉很激动:“你是小伍果?你以前住在哪里的?和你哥哥是怎么走散的?”

  “以前住哪里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是跟妈妈,跟哥哥在金河大桥边走散的。”

  “我有个孪生弟弟,就是在金河大桥边走散的,之后妈妈找了好久哦。”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被人沿途贩卖,在山里走了差不多半个多月呢。”

  “是走了很久,然后赶到金河大桥边,差不多快到牦牛坡时弟弟走散了。”

  大家听着他们这番讲,几乎不用猜,便断定他们就是那对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

  所以很快阿尔阿萨便让人过去解开他哥哥身上那些绳索,不再以俘虏身份对待他。

  格吉伍果则跟他哥哥询问道:“你知道妈妈啵,她被卖到哪里去了,还活着吗?”

  “她就跟我在一起,刚才我是带着她跑的,可两边人厮杀起来,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

  阿尔阿萨听到这里,赶紧递过来两枝火把,要他们两兄弟到人群里,到附近寨子里去找母亲。

  于是格吉伍果举着火把,跟着哥哥,开始在前面那片俘虏人群里仔细寻找着母亲。

  此时寨子里所有还活着的人,几乎都跪伏着,聚集在前面这片空坪上。

  然而他们在人群中转了一圈,询问了好些人,都没找着他们母亲。

  ——要是他们母亲就在这片人群里,早就主动站出来,跟格吉伍果相认了。

  所以很快两兄弟便打着火把,开始在周围寨子里到处喊叫着,寻找他们母亲。

  此时还有不少同伴在清剿寨子,或者装盛粮食,或者驱赶牛马牲畜,或者搜寻幸存奴隶,忙碌得寨子里到处人影憧憧的。

  格吉伍果向这些同伴询问着,也没人看到,哪里还有老妇人活着。

  两兄弟估计母亲可能已经在刚才的战乱中,被人砍死了。

  所以接下来他们便打着火把,在周围寨子里到处翻寻起那些死尸来。

  格吉伍果不知道母亲现在长什么模样,只能跟着哥哥到处翻找着。

  这样四处搜查了一阵,他们便不知不觉地来到刚才那片院墙柴垛旁。

  在这里,他哥哥一眼便认出来,前面院墙柴垛边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就是他妈妈。

  她脖颈肩胛处,被人深深地砍了一刀,力气要是再大点,就连脑袋都砍下来了。

  这男人看着母亲被砍死,忍不住扑过去,跪爬在尸体旁边号啕大哭起来。

  而格吉伍果却认出来,这老妇人就是刚才被他抓着手臂,给一刀砍死的。

  他竟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砍死了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

  这不仅是一种过失,不仅是一种罪孽,更像是一种惩罚,是一种报应。

  这些年他跟着阿尔阿萨到处打冤家,到处烧杀掳掠,砍杀过多少无辜百姓,老弱妇孺啊?

  他是个彝族勇士,无论在哪里厮杀打斗起来,都勇猛剽悍得跟老虎豹子似的。

  他是个彝族奴隶,只有通过骁猛善战的出类拔萃表现,来赢得主子青睐,赢得尊重,获得更好的生活。

  所以这些年他杀人毫不手软,即便是那些耄耋老人,呱呱待哺的婴儿,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经常都是一刀子砍过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现在倒好,这样不分清红皂白地沿途砍杀下来,竟然把自家母亲给亲手杀死了。

  所以他现在才良心发现了,忍不住跪倒在旁边,看着母亲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地失声号哭起来。

  哥哥从他那番哭述中听出来,他母亲竟然是被身边这亲弟弟砍死的。

  所以这男人揪着他,恼怒不已、拳打脚踢地教训起他来,发泄着心里那份怒火。

  格吉伍果不敢还手,只能听任哥哥那醋钵大的拳头,雨点似地砸打到他身上。

  那男人虽然充满愤怒,虽然下手很重,可眼前这凶手毕竟是失散多年的弟弟,他哪能将他活活打死啊?

  还好不远处那些同伴听着这呼号喝斥声,已经大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看着那男子像头愤怒公熊似地不断殴打格吉伍果,赶紧将他控制住。

  可这男人颇有几分蛮力气,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拖抱到旁边去。

  这时阿尔阿萨听说这边出事故后,也赶紧带着帮手下赶过来了。

  他走到矮墙边,看着那愤怒男人野牛似地有些难以控制,赶紧喝止住他。

  以前,这些黑彝贵族身份地位都很高贵,就像雄霸一方的诸侯似的。

  所以阿尔阿萨喝斥了两句,那男子便泄气皮球似地蔫萎温顺起来了。

  见男子不再撒野发疯,阿尔阿萨这才纡尊降贵,过去温言软语地劝慰起来。

  他说格吉伍果毕竟没法认出母亲,意外将她砍死,是谁都想不到的;他们两兄弟失散多年,现在能重新相认,怎么说都算是件好事;要是他母亲还活着,看着他这当哥哥的,如此暴打弟弟,也会出面阻止他的;现在他们兄弟团聚,以后便能像一家人那样在一起生活了。

  他还说以后他可以跟着弟弟,到他领地里去生活,给他作奴隶。

  一位黑彝奴隶主能这样纡尊降贵,能这样和颜悦色地劝慰一个低贱奴隶,那可是莫大的恩宠,是很荣耀的事。

  所以这奴隶男子那满腔的怒火,很快烟消云散了,也很快接受他那番好意安排。

  这时所有粮食,所有牲畜,所有村民奴隶,都被大家聚集在前面空坪上了。

  所以接下来阿尔阿萨便让大家押解着村民奴隶,背着粮食,吆赶着大量牲畜,打着火把,灯火通明地准备撤退了。

  两兄弟赶紧拆来扇门板,准备将母亲尸体抬走,然后找片山林给火葬掉。

  之后他们在同伴们帮助下,抬着母亲,乘着夜色,跟着大部队撤退了。

  之后格吉伍果让哥哥跟着他,一起在阿尔阿萨领地里生活着,依然作奴隶。

  由于他们两兄弟身强体壮,力气大,所以阿尔阿萨经常带着他们到处征战掳掠。

  他们虽然是奴隶,可由于作战勇敢,深得阿尔阿萨信任,所以这黑彝贵族对他们两兄弟还算挺不错的。

  可惜后来没多久山里便解放了,所有彝族奴隶都变成平民,加入了人民公社。

  阿尔阿萨身为黑族贵族,剥削阶级,在人民公社当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很快被抓逮起来,当成反动敌人,当成国民党特务,当成土匪强盗,受到批判,并很快跟着其他彝族头领一起,被枪毙掉了。

  格吉伍果两兄弟,以前经常跟着阿尔阿萨到处打冤家,烧杀掳掠,罪恶累累,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坏事。

  可他们毕竟是奴隶,有些身不由已,所以做再多坏事,都能得到政府原凉,既往不咎,好像他们都很无辜似的。

  而且在听说他们两兄弟的特殊遭遇后,当地政府还将他们捧成受压迫、受剥削奴隶的苦难代表,经常在各个公社,在县城里举行的批斗大会上,发言作报告,讲述他们是怎么被黑彝奴隶主逼迫着去烧杀掳掠,到处残害无辜百姓的。

  每次发言,上级都要格吉伍果亲口讲述,他是如何在战斗中错手把亲生母亲杀死的。

  在这些讲述中,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冷血残暴,而会推脱说,当时光线不好,没看清她是个老妇人,所以才会误以为她是敌方战斗人员,并因此举起刀将她砍死了。

  他们两兄弟到处作报告,忆苦思甜,把这个悲惨故事传播得颇有些知名度。

  多年后,我进到山里,就在好几个地方,听到好几个人给我讲过这个悲惨故事。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

点击下载大凉山旧事全本TXT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