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群社员顶着晴空烈日,在山边旱地里薅着豆草。
地里豆苗差不多就脚膝深,秆叶茂密,就像无数绿绸锦锻般迎风招摇着。
周围荒滩乱石磊磊,像繁星掩埋在浅沙土层土里,像无数禽蛋蛇卵撒落在野草灌木丛中。
这里沙石多,土质硗薄,各种野草荆棘都长势低矮,看着稀稀拉拉的。
连那些野花都东零西落地开得很孤单,很寂寞,很凄楚。
周围连棵树都没有,整片荒野阒寂、荒芜、经常半天看不着个人影。
太阳还没当顶,那些磊磊乱石便被骄阳晒烤得滚烫发热,反射着耀眼炽光。
大家戴着草帽,薅着野草,烘晒得脸庞通红发烫,浑身热汗涔涔的。
衣领后背被汗水浸湿了,黏黏乎乎的,贴着背脊感觉很不舒服。
在荒野里干活,大家总感觉到很疲惫,很枯燥,好像连时间都过得特别慢似的。
可再怎么疲惫焦渴,大家还是得不断挥着锄把,在地里懒洋洋地锄薅着各种杂草。
在这死气沉沉荒蛮寂静的荒野里,大家仿佛连薅着野草都很想打瞌睡似的。
好些社员都被太阳烘烤得迷迷糊糊的,仿佛连意识都干涸了,连思想蒸发殆尽了。
大家很机械地挥着锄头,蔫然无力地薅着野草,昏昏欲睡地熬着燠热时光。
就这样快薅到老埂旁时,前面灌木草丛里,突然窜出只肥硕野兔来。
它像道耀眼闪电,像声霹雳惊雷,突然把人们从昏睡迷梦中惊醒了。
大家看着这只大野兔,顿时两眼放光,浑身来劲儿,像突然打了针兴奋剂似的。
一时间不用谁招呼,大家纷纷甩掉锄头,从各个方向,争先恐后地朝着那野兔追撵过去。
那个年代,能抓逮到只肥硕野兔,带回家打顿牙祭,可是件意外美事。
所以面对这头肥硕野物,谁会坐视不理,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它逃走啊?
一时间,地里所有社员都停住薅草,像群乌合之众似地追撵过去。
在乱石荒滩上,想要抓逮到只矫健野兔,可不是件容易事儿。
所以这群社员踩着磊磊乱石,绊着野草灌木,奔来窜去,欢腾得跟群没头苍蝇似的。
有些人徒手追撵,有些人则拿着锄头挖,或者抓着石头打;有些人脱掉衣衫,迅速做成罦罾,用手兜着直接往它身上罩;有些人从后面包抄,有些人从前边堵截,有些从旁旁边抓逮;有些人奋不顾身地扑按过去,野兔没抓到,却摔了个狗吃屎;有些人踩着石头崴着脚,跑得一瘸一拐的,还不想就此放弃呢……
一大群社员高声呐喊着,蜂涌追撵着,像群牛犊马驹争相撒着欢儿,彼此竟逐奔窜着。
其实他们人多,只要利用人数优势,将野兔严密包围起来,它哪里逃得掉啊?
然而要形成严密封锁、滴水不漏的包围形势,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必须有人做出让步,必须有人当配角作后盾,必须有人在周围身后补漏堵缺,放弃机会,以成全他人。
只可惜这群社员私心太重,谁都想抓逮到那只野兔,谁都不愿别人抓逮到它。
所以他们争先恐后地追撵着,个个都想往前冲,个个都不想落在后面,更不想为人作嫁,成人之美。
有时眼看着别人就快要得手了,还会暗地里使诈,故意破坏掉别人的好事。
这样你争我抢地相互推搡着,彼此排挤着,怎么抓得着那只矫健野兔啊?
所以他们看起来人数众多,抓逮起来颇有气势,却只能手忙脚乱地瞎抓一气。
那野兔惊遽万分,惶恐悚惧,却眼明脚快,动作敏捷,总能在最关键最惊险的时刻,化险为夷,很成功地从大家手脚腿胯间找到缝隙缺口,窜逃出去。
大家围着它,追撵着抓逮半天,那只野兔竟然突破人群,撒腿朝着山坡疾奔过去。
——兔子前腿短,后腿长,逃起来,要是往山下跑,很容易摔跤翻筋斗;要是往山上跑,却能利用身体优势,前刨后蹬地纵跃着,很快便闪电似地逃得不知去向了。
所以野兔遇到危险,总习惯朝着高处跑,朝着山上逃,并经常能用这种窜逃方式甩掉天敌追撵者。
野兔往高处逃窜,有其先天身体优势,普通老百姓很难追撵得着它。
但这里是荒滩,距离前面山坡还有一箭之地,大家并不想就此放弃认输。
所以那野兔逃走后,他们依然紧追不舍,还不断抓着石头泥块朝着它砸打过去。
那野兔仓皇逃窜着,撒腿疾奔着,眼看就要逃到山坡上了。
大家看着追撵不着它,打不着它,慢慢有些泄气,感觉就快要没戏了。
谁知就在那野兔眼看就要成功逃离厄运时,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稀奇事情发生了。
它逃得太惊遽,太慌张,跑着跑着,竟然砰地一声,撞到个人脑袋上!
野兔在荒草乱石间纵跃奔逃着,怎么会撞到人,还不偏不倚地撞到他脑袋上呢?
原来那个社员当时正躲在块大岩石下面,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大觉呢。
那人就是谢家宝,原本跟着其他社员一起,在荒滩豆田里薅草锄土。
可他昨天晚上跑去跟几个邻村社员赌博,打扑克,玩到下半夜,鸡都快叫头遍了,才回到家里。
所以那天他薅着草睡意朦胧的,老打瞌睡,仿佛连站都站不稳似的。
后来他便找着借口,溜到这块大岩石背后,躲在阴影里,舒舒坦坦地睡起午觉来。
他睡得很酣沉,鼾声连天的,对大家那些喧嚷追撵声毫无反应。
那野兔仓皇奔逃过来,根本没留意到前面阴影里,还睡躺着个大活人。
毕竟它被那群社员追撵抓逮了半天,吓得魂飞魄散的,逃起来慌不择路,所以稍不留神,便砰地一声撞到谢家宝脑袋上。
在疾速奔跑中相撞,跟小鸟撞飞机差不多,冲击力还真是不可小觑。
所以这次交通事帮撞得那只野兔晕头转向的,只能不断在原地打着旋儿,瞎转悠。
前面有个社员看着它撞懵撞迷糊了,感觉机不可失,迅速冲过去,眼疾手快地一把就将它抓逮住了。
谢家宝同样被撞得脑袋嗡嗡直响,仿佛被人突然打了一记闷棍儿似的。
他睡得正香,突然撞醒,就像被遭到重击似的,感觉相当恼火。
所以他一骨碌翻爬起来,带着朦胧睡意,搓揉着脑袋,冲着大家发起脾气来。
“****的,是哪个杂种用木棒打我?哪个打的,给老子站出来!”
那些社员看着他被野兔撞到脑袋,还不知情,还稀里糊涂地在那儿乱发驴脾气,都忍不住觉得好笑。
有人提醒他,说凭白无故的,谁会拿木棒打他,他是被野兔撞着脑袋了。
谢家宝根本就不信,以为大家合伙捉弄他,还骂骂咧咧的,有些不肯善罢甘休。
这时才有社员把那只野兔提过来,展示给他看,笑着讲述起事情的经过。
连他姐夫都在旁边证实说,的确没人打他,他的确是被野兔给撞着了。
这家伙这才相信遇着稀奇事,倒了血霉,竟然被野兔撞着脑袋了。
他不好意思再骂人,只能搓揉着被撞疼的脑袋,微微摇着头,想尽快清醒过来。
这时大家凑过去看热闹,才发现他脑袋上竟然撞出个小肉包来!
这家伙躺在岩石阴影里偷懒睡觉,竟然被野兔撞着脑袋,这事儿还真是稀罕呢。
所以这件事很快成为笑话奇谈,像流言蜚语似地在各个生产队疯传开来。
谢家宝也因此被弄坏名声,成为不正业贪玩好财干活偷奸耍懒的典型性反面人物。
之后他经常在许多社员大会上,被各级干部当作反面教材拿来教育群众。
他越描越黑,名声越来越臭,形像越来越糟糕,后来竟然连找对象娶老婆都困难。
他家成分好,三代贫农,根正苗红,还读过两年初中,在那个赤热年代原本是很有发展前途的。
可惜他把名声搞臭了,弄到后面,招工没他的份,参军没他的份,大队公社有什么好事都摊不到他头上。
结果他下半辈子所有锦绣前程,都被那只该死的野兔给撞成泡影了。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