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三个年青汉族干部,相约到县城粮站里去转粮食关系。
从他们那个彝族公社,赶到县城,差不多要翻山越岭地走上整整两天。
这条山路荒蛮幽僻,人烟稀少,要赶往县城,必须在荒野山林间露宿一晚,第二天接着赶路。
在深山彝族地区赶远路,夜晚露宿于山林野地岩崖洞穴里,是很常见的。
几个年青人胆子大,火气旺,才不怕茫茫山林里那些凶恶野兽呢。
所以他们背着行囊粮食,挎着杆旧式老火铳,有说有笑地上路了。
他们沿着条崎岖山路,在群山密林里,翻山越岭地赶了整整一天。
傍晚时,他们来到片地势开阔的峰岭上,感觉人也走累了,肚子也饿了,时间也不早了,便准备在这里露宿过夜。
这里是高山草甸,没有森林,灌木长得大都就脚膝高,野草稀稀疏疏的,看着连野兔都很难隐藏起来。
在这种地方随便烧起塘熊熊篝火,那些野兽便不敢随意靠近了。
这里好像经常有彝族人露宿打尖,地面残留着好几塘篝火,旁边还有些没烧完的干枝柴。
三个小伙子觉得这里露宿不错,于是选了片空地,放下行囊粮食,准备做晚饭吃。
不远处坡岭下有条溪涧,一个人便拎着皮囊去盛水;不远处沟谷里,长着片稀疏森林,另外两个人便提着斧头去砍树。
很快那小伙子便背着水囊,装盛着满满的一大袋泉水上来了。
另外两位小伙子,也很吃力地拖着根小腿般粗的新鲜松树过来了。
他们将松树砍成枝柴,架在火塘里,添着枯枝野草,烧起塘熊熊篝火来。
然后他们架起漆黑铁锅,淘过米,倒进去,开始柴烟袅袅地焖着米饭。
三个小伙子分到山里工作,每天都得自己做饭吃,现在做饭炒菜的手艺,都快赶上个家庭主妇了。
虽然他们厨艺还不怎么好,但焖锅米饭,随便炒两个菜,还不是不成问题的。
那天傍晚他们按着常规淘好米,掺好水,便掌握着火候,慢条斯理地焖起米饭来。
很快锅里那些水便滚沸着烧开了;很快锅里便飘出饭香焦糊味来了。
他们看着饭就快要焖好了,赶紧撤掉柴火,打算用剩余柴炭将水汽焖干。
他们赶了整整一天山路,肚子实在饿得慌,哪还有心思做菜啊。
所以他们随便抓些豆瓣酸菜出来,放在岩石上,迫不及待地准备要舀饭吃了。
谁知他们揭开热气蒸腾的铁锅盖,却发现里面竟然是锅夹生饭。
那些白米饭,生得像米粒石子似的,连嚼着都硌牙齿,还怎么吃啊?
于是他们彼此埋怨着,说肯定是刚才水掺少了,柴火烧大了。
然而这锅水,平时就是掺那么多的;这塘柴火,他们烧得并不算大嘛。
所以彼此埋怨着争论了一番之后,他们只好再掺些水进去,想继续再焖会儿。
谁知这次把水焖干,把水汽蒸完后,锅里那些米饭,还是生得跟石子似的。
几个人实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只好硬着头皮将就着,想凑合着随便吃几口。
可那些饭,外表焦糊,里面硬得碎米粒似的,嚼起来都费劲儿,哪吃得下去啊?
实在没办法,他们只好把碗里那些饭倒进锅里,然后全部倒到旁边荒草堆里。
他们肚子实在太饿,实在没心思、没时间继续再去焖煮第二锅饭。
于是他们捧出堆新洋芋,全部倒进熊熊火塘里,准备烧洋芋吃。
火塘里柴旺火烈烟子大,洋芋倒进没多久便烧熟了,可以吃了。
于是他们就豆瓣酸菜,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块烧洋芋,肚子差不多饱了。
——山里彝族人出门赶远路,几乎都是在野地里烧着洋芋当饭吃的。
之后夜幕降临,他们便顶着满天繁星,垫着野草松毛,裹着被子,疲惫不堪地躺在火塘旁边睡觉了。
第二天醒过来,他们依然懒得做饭,随便烧了堆洋芋当早饭吃。
吃完早饭,他们收拾好行囊粮食,用土堙灭掉篝火,行色匆匆地上路了。
那天他们带着几块烧洋芋作干粮,沿着逶迤山路,走了整整一天。
太阳都快落山了,他们才终于疲惫不堪蓬头垢面满身汗渍地赶到县城里。
他们拿着证明介绍信,到招待所开好房间,放好行囊,便赶到伙食堂去吃饭。
那天伙食堂里没几个食客,他们点完菜,交过粮票,伙堂师傅便很快将饭菜热气蒸腾地端送过来了。
他们看着满桌饭菜,两眼放光,就像群饕餮饿鬼,抢过筷子,便狼吞虎咽地刨食起来。
起初他们都忙着埋头吃饭,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大半碗米饭下肚,垫过底之后,几个人才慢慢恢复神气,有了几分斯文模样。
此刻吃着这顿热饭菜,看着面前那些丰盛菜肴,再想想昨天傍晚那顿夹生饭,那堆焦糊洋芋,恍若隔世,就像突然从地狱升到天堂里似的。
他们感慨万端,忍不住相互埋怨打趣着,聊起昨天傍晚那顿夹生饭来。
这时食堂里就坐着七八个食客,稀稀零零,冷冷清清的。
三个小伙子围坐在角落里,边吃饭,边聊天,戏谑嬉闹着,还真没留意到旁边坐着个老头。
他可能是位老干部,独自坐在旁边自斟自酌,好像在排遣着岁月的孤苦和无尽的寂寞。
他坐在旁边,几个小伙子戏谑打趣发牢骚时所说过的话,他全听到了。
所以没过多久,老头便插着嘴,询问他们是不是从红嫫子公社赶来的。
几个小伙子见老干部主动跟他们搭腔,不敢怠慢,赶紧很有礼貌地回答他,说他们的确是从红嫫子公社赶来的。
于是老干部便询问他们,昨天傍晚,是不是在牦牛坪露宿过夜了。
几个小伙子听着他这样询问,很吃惊,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他们行踪。
老人见他们满脸诧异,便告诉他们,说那片山岭根本就不能煮饭吃。
他说,他以前在红嫫子公社工作过,对那里的情形很了解。
以前经常有汉族干部不了解当地情况,在那里露宿过夜时煮饭吃。
结果无论掺多少水,无论用猛火烧,还是用温火炖,都会煮出锅夹生饭来。
三个小伙子傻愣着听他这么一说,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为什么在那片山野露宿过夜,一定会煮出锅夹生米饭来呢?
难道那片牦牛坪闹鬼,或像百慕大那样,隐藏着某种神奇魔力?
几个小伙子倍感神奇,纷纷放下筷子,很惊异地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老头告诉他们,说那片坡岭并不神奇,主要是因为海拔太高了。
那里海拔高,空气稀薄,气压低,水烧到七八十度便沸涨起来了。
在那里无论你爨着篝火,怎么烧,怎么煮,锅里那些水都只有七八十度。
这些七八十度的沸水,是不可能将锅里那些米饭煮好,焖好的。
老人告诉他们,说山里很多高海拔地区,空气稀薄,都不适合煮饭吃。
所以那些彝族人露宿山野,都习惯烧洋芋、烧肉、烧猎物、烧水泡荞麦面吃。
只有那些刚进山的汉族干部,不明就里,不懂科学常识,才会在高海拔地区煮饭吃。
结果无论他们怎么煮,怎么焖,做出来的,无一例外都是锅夹生米饭。
听老人这么说,三个小伙子才知道,昨天傍晚那锅饭是永远焖不熟、煮不熟的。
看来在山里煮出锅夹生米饭来,倍遭罪受的,可不只是他们几个人。
看来他们这些汉族干部,还真得改改生活习惯,多跟那些彝族学习才行。
现在这老干部在山里生活多年,肯定有很多生活窍门能教他们。
所以接下来三个小伙子很热情地将老人邀请过来,并成一桌吃饭。
他们原本没喝酒,现在要将这老干部邀请过来,自然得买瓶包谷酒来陪他。
要喝酒,光桌面上这些菜肯定不够,于是他们又让老厨师炒了两盘菜过来。
然后大家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喝着酒,聊着天,讲起山里各种生活趣事来。
特别是那老干部,借着酒劲儿,教了他们许多在彝族地区生活的小窍门儿:
彝族头上那天菩萨很神圣,千万别手痒好奇,伸着手去摸,去触碰;
彝族敬重火,在野外烧篝火,临走时,火塘不能用水浇灭,得用泥土炭灰掩盖起来;
彝族人家屋里没有被子,客人夜晚都得在火塘边睡地铺,所以最好给自己置办件擦尔瓦,这样夜晚睡到火塘边,裹着擦尔瓦,才不会冷;
在彝族地区赶远路,如果夜晚得露宿荒野,不要带米,带点洋芋干肉就行了;
要在岩崖洞穴里过夜,得先燃点着火把,四处照一下,看看有没有蝎子毒蛇之类的东西;夜晚睡觉,还得把火塘烧在洞口,那样野兽看着火光便不敢随意进去了……
老干部所讲的这些生活经验,对他们这些刚刚进到深山彝族地区工作的汉族小伙子来说,是很重要,很管用的。
可惜他们三个年青人酒量很差,陪着老干部没聊多久,便喝得醉醺醺的,笨着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后来这三个家伙还是那老干部让食堂职工搀扶着,送进招待所房间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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