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遇狼群

  周宁叔家那栋茅草房腐烂不堪,雨季天,经常漏得跟筛子似的。

  所以那年收完小春后,他准备掀掉腐烂房顶,重新铺盖层新季麦草。

  以前翻新屋顶算是个大工程,得多请些亲戚邻居帮忙,热热闹闹地予以完成。

  所以那天他准备赶到舅舅家里去,将两个老表请过来,帮着做两天活计。

  谁知他翻山越岭地赶到舅舅家,他们全家人却都奔丧帮忙去了。

  周宁叔找不到人,只能请邻居捎话,让那两个老表过两天到家里来帮忙。

  他原本打算在舅舅家住一晚上,现在他家里没人,只能饿着肚子,翻山越岭地回家了。

  由于路途遥远,那天傍晚他刚赶到老樟箐林子,夜幕便慢慢降临了。

  那片山岭树林葱翠,灌木疯长,就像是片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似的。

  夜晚在群山密林里赶路,最好能打着火把,好辨认方向路径。

  但他没时间做火把,也害怕光焰暴露行踪,引来野物,招来危险麻烦事。

  毕竟这条山路他走过许多遍,地势熟悉,即使摸着黑赶夜路,也不会迷失方向。

  而且那晚夜空清朗,月亮大得跟轮冰盘似的,所以树枝密叶间总有皎皎清辉筛落下来,清丽斑斓,幽境朦胧,依稀还能看清楚道路走向。

  只是这条山路经常有彝族马帮经过,把路面踩得坑凹不平,让他赶起夜路来跌跌撞撞的,有两次绊着树根泥坎,差点摔倒在地上。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耽搁,不敢放缓脚步,只能步履匆急地尽快往家里赶去。

  这里山高林密,周围根本没有村落人家,所以夜晚经常会有野兽出没。

  前年秋天,有个老婆婆在这里被老虎咬死,吃得尸骸狼藉的,连家人都快认不出她来了。

  所以山林越浓密,道路越模糊难行,周宁叔感觉越害怕,越不敢耽搁。

  所以他步履匆匆地沿途小跑着,就像有人在后面追撵着他似的。

  他想尽快走出这片繁密林地,躲开那些潜藏着的、随时可能出现的森林野兽。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人越是恐惧惊悚,越是容易撞着鬼。

  以至他那晚在山林里慌里慌张地赶了没多久,竟然就被群饿狼给盯上了。

  这阵子没听说樟箐林子这一带有狼啊?他怎么会被这群恶兽盯上呢?

  或许这群恶狼是外来客,是前阵子刚游荡到这片森林里来的吧?

  这些狼群就会欺负弱小,要是看着人多,听着笑语喧哗,它们根本不敢靠近。

  可现在周宁叔孤身踽踽地赶着夜路,赶得饥肠辘辘的,感觉很很疲惫,很倦怠。

  他那匆促脚步声,听起来很沉重,很滞涩,就像是个垂危病患似的。

  这种夜行客,疲惫劳累,孤身无援,是那些饿狼最期待最钟意的捕猎对象。

  所以那群恶狼很快将他选定为捕食对象,开始很有耐心地、如影附形地尾随着他,寻找着最佳最有利的捕杀时机。

  它们饥肠辘辘地追蹑着他,胃里泛起大量酸液,就像烧着满腔滋滋热火似的。

  它们亢奋,激动,浑身血脉贲张,不断嘶呜嚎叫着,仿佛是吹响了进餐的号角。

  那些小眼睛绿幽幽地晃动着,或远或近,时高时低,闪闪烁烁,飘浮不定,就像是微光磷焰浮荡在黑夜里,又像是群树精妖魅跳着邪魅舞蹈,在制造着恐怖气氛。

  周宁叔听着山林里那些凄厉悠长的嚎叫声,看着黑夜里那些幽微闪烁着的绿光,害怕得脚步慌乱,浑身毛发森竖,几次差点吓瘫倒在地上。

  他很快感觉情势不妙,好像那些狼群已经呈半包围形式,朝着这边围攻过来了。

  这群饿狼,像妖魔狞鬼似地黏缠着他,追撵着他,他还能逃得掉吗?

  他吓得浑身寒栗,魂飞魄散,仿佛感觉死神就在前面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似的。

  他仿佛能看到那群饿狼将他扑倒在地上,任凭他怎么拼命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仿佛能看到那群饿狼围着他,争先恐后、鲜血淋淋地咬噬着他那身肌肉。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些尖牙利齿刺进他身体里,有多疼痛,有多惨烈!

  他预想到那种挣扎情形,预想到那种惨烈场面,顿时清醒过来,丝毫不敢懈怠,更不想就此放弃。

  他不想死,不想被这群饿狼争相撕扯,尽情咬噬,化为具污血狼藉的残尸骨骸。

  他婆娘身体很差,做事毫无主见,没有他这当家男人,谁去照顾那可怜妇人啊?

  他家里几个孩子都还很小,稚弱懵懂,失去他这父亲,以后他们日子怎么过啊?

  所以他必须重新打起精神,壮起胆子,跟这些饿狼狞兽抗争到底,绝不轻易服输!

  周宁叔知道,在森林里遭遇着狼群,最好能烧起塘熊熊野火来吓阻它们。

  然而现在情势危急,哪有功夫及时找到堆枝柴松毛,烧起塘冲天篝火来啊?

  而且这塘篝火,要烧,便得烧上整整一个晚上,周围哪有那么多枝柴啊?

  唉,早知不能在舅舅家过夜,早知道要赶夜路,早知道要遇着狼群,就把家里那杆老火铳带出来,随时挎在身边了。

  有那杆老火铳,装满弹药,这群狞恶野兽可就不敢随便冲过来袭击他了。

  现在倒好,他赤手空拳,饥肠辘辘的,怎么去对付这群饿狼狞兽啊?

  现在盲目逃奔并不是好办法,毕竟周围尽是茂密树林,他能逃到哪里去啊?

  而且他逃奔起来,这群饿狼肯定会穷追不舍,让他很难摆脱,很难甩掉它们。

  他赶了半天山路,现在还饿着肚子,连晚饭都没吃,饥肠辘辘的,能跑得了多快,多远啊?

  看来,他唯有往高处躲,爬到大树上,抱着树梢枝叶,渡过这漫漫长黑夜了。

  此时那群饿狼已经呈半包围攻袭形式,朝着他追撵得越来越近了。

  周宁叔看着形势危急,不敢多想,借着溟濛夜色,迅速将前面那棵高大青棡树选作救命稻草,当作避难所。

  于是他迅速跑过去,抱着粗硕树干,手爬脚蹬,迅速朝着树梢爬去。

  在危急关头,求生欲望,保命本能,总能将人体的潜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

  所以他再疲惫虚弱,再饥饿不堪,攀爬起那棵青棡树来,都矫健得跟头大狸猫似的。

  等那群饿狼追撵到青棡树下,他已经攀爬到浓密树枝里,悄无声息地躲藏起来了。

  这群饿狼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就这样近在咫尺地躲藏到头顶树枝上,很恼怒,很沮丧,很焦躁,又拿他丝毫没办法。

  它们围着树干,呜呜嘶嚎着,不断用尖牙利爪刨抓着树皮,好像想爬上来似的。

  可惜这棵青棡树皮质光滑,枝叶离地面很高,就像撑着把绿荫巨伞,任凭它们怎么攀爬都徒劳无益。

  周宁叔躲藏在浓密枝叶里,暂时感觉性命无忧,一时半会儿它们是拿他没办法的。

  但他丝毫不敢懈怠,不敢放松警惕,不敢就此高枕无忧地躲在树枝里睡觉。

  他是坝区汉族,很少进山打猎,但还是听说过许多对付狼群的办法。

  他知道狼群遇着人爬树,是不会轻易放弃,就此转身离开的。

  它们常会在树下徘徊逗留很长时间,甚至整晚彻夜都不愿离开。

  有时它们还会使诈,装出副沮丧模样,好像要懒怏怏地转身离开了。

  它们离开后,没走多远便会悄悄躲藏到附近密林草丛里,看着像消失掉似的。

  可谁要信以为真,以为万事大吉,可以从树枝上溜下来,可就上它们当了。

  所以在黑夜森林里遇着狼群,要是选择爬树,最好能在树枝上过夜,坚持着熬守整整一个晚上。

  等到次日天亮,等到路上陆续有行人出现,那些饥饿狼群才会真正离开。

  那时从树枝上溜下来,才最安全,最有保障,绝不会被狼群吃掉。

  还有人说,在树梢枝叶间过夜,最好能用裤带衣襟将自己牢牢地拴绑起来。

  这样才能防止半夜熬守不住,打瞌睡,从树枝里掉下来,落到狼群嘴里。

  还有人说狼性狡狯,看到有人爬躲到树枝密叶里,会纷纷冲着树干撒尿。

  那些狼尿,膻臊腥臭,能熏得树上那人头脑发懵,就像被施了蒙汗药似的。

  没多久,他便会被狼尿熏得迷迷糊糊的,抓不牢树枝,坠落下来,被狼群吃掉。

  这也是爬到树枝上躲避狼群,必须用衣襟裤腰带,将自己拴绑起来的重要原因。

  这些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但周宁叔相信,用衣襟裤带将自己拴绑在树枝上,是最牢靠,最把稳的。

  至少这样不会半夜熬不住,打瞌睡,从高高的树枝上掉落下去,摔伤自己。

  所以他看着树下那群饿狼久久不愿离去,赶紧用衣襟裤带将自己拴绑到粗枝桠上。

  然后他便准备忍着饥饿,忍着高山寒气,整晚都呆坐死守在这棵青棡树上。

  他觉得活命要紧,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恶劣情况,都绝对不会轻易溜下去。

  反正他身体强壮,饿一晚上,饿不死他;冻一晚上,也冻不死他。

  充其量,也就是冻出身病来,回去找郎中捡两副草药,随便吃吃就好了。

  这条山路,白天经常有山里彝族人赶着成队骡马,驭着货物经过。

  即使遇不着彝族马帮,明天天亮以后,这条山路肯定还会有行人经过的。

  到时候他再从树枝上爬下来,跟着他们结伴而行,一起从这片山林里离开。

  这样一想,他便不再害怕,不再理会树下那群饿狼抓刨咬噬,呜呜嚎叫了。

  那群饿狼嘶嚎抓刨着折腾许久,逐渐失望沮丧起来,最终放弃抓刨,连呜嚎声都显得有气无力的。

  后来有两只狼慢慢离开,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有几只狼在附近恋恋不舍地徘徊着,偶尔发出两声低呜嚎叫,让人知道它们还没走。

  周宁叔低着头,还能看到几只狼眼睛,鬼焰磷光似地浮荡着,散发着幽幽寒气。

  周宁叔知道只要不下树,这些家伙便只能对着他望梅止渴,根本伤害不到他。

  所以他爬坐在树枝密叶里,很坦然,很悠闲,心里丝毫都感觉不到害怕。

  只是他翻山越岭地赶了大半天,现在又累又饿,疲惫得就快瘫痪了似的。

  现在要是能躺在家里那张破床上,美美地睡觉到天亮,该有多好啊。

  现在要是能吃到两块麦面饽饽,能喝到碗热菜汤,该有多幸福啊。

  他衣服穿得单薄,白天赶路爬山还热得不行,现在却冷得像掉进冰窟窿里似的。

  ——山里夜气寒冷,他身体紧紧地贴靠着冰凉树枝,能不冷吗?

  所以没过多久他便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不断流着清鼻涕,打起喷嚏来了。

  当然为了活命,为了躲避那群饿狼,他再饥饿,再寒冷,都必须坚持住,绝不能打瞌睡,也不能掉下去。

  反正不死守到天亮,听不到行人脚步声,听不到驮铃叮咚响,他绝对不会下去!

  周宁叔就像吃了秤砣,铁着心,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棵青棡树上熬守一夜。

  谁知他没呆多久,便隐隐听到有群彝族赶着骡马,驮铃叮咚地走过来了。

  彝族人吆着骡马赶路,夜晚都会找片森林空地、原野荒滩露宿过夜。

  那晚这群彝族马帮因为有事耽搁,天黑后,还没赶到事先预定好的露宿地点。

  ——彝族马帮在山野间露宿,得有两个条件:一是要有草坪,卸掉驮子后,能把马放过去吃草,让它们吃饱肚子,休息好,第二天才能继续驮着货物赶路;二是要有水,骡马走累了,得有水喝,他们要烧着篝火做饭吃,没水当然不行。

  所以那群彝族依然打着火把,大声吆喝着那群骡马,在幽暗森林里赶着夜路。

  这支马帮,有六七个彝族男人,他们肩背火铳,腰挎弯刀,打着火把,赶着数十匹骡马,沿着崎岖山路,驮铃叮咚地赶过来,像支行军队伍似的,早把那群饿狼吓跑了。

  周宁叔躲藏在浓密枝叶里,听到阵阵驮铃声,看着不远处那些蜿蜒夜行着的火把,知道救星到了!

  所以那群彝族赶着骡马走过来,他便欣喜若狂地呼喊着,迅速从树上溜爬下来。

  那些彝族,看着路旁树枝上,突然爬下个人来,都感觉很惊奇,很意外。

  得知他被狼群追撵,好不容易才爬躲到树上,捡了条性命,又难免替他感到庆幸。

  这些彝族人常年在山里奔波,看到落难之人,自然会很慷慨地出手搭救。

  所以接下来他们便让周宁叔跟着他们,一起赶着骡马,走出这片茫茫森林。

  因为得知他肚子很饿,他们还很豪爽地拿出两块烧洋芋、一砣冷熟鹿肉,让他先垫垫肚子。

  然后他们带着周宁叔,继续举着火把,奔前赶后地吆喝着骡马,朝着山下赶去。

  由于山路崎岖,夜路难走,那晚他们赶了好久,才终于走出这片茫茫密林。

  然后他们进到河谷里,在片荒滩上卸掉驮子,把那群骡马放出去饮水吃草。

  然后他们就近砍来棵大松树,烧起熊熊篝火,架起锅桩,做起晚饭来。

  由于夜已经很深了,而他家路还很远,所以那晚周宁叔并没有急着赶回去。

  他想跟着这群彝族过夜,所以很勤快地帮着他们卸驮子,帮着他们砍柴烧篝火。

  这些彝族赶着骡马走远路,带着不少食物,多个人,多吃顿饭,根本就不是问题。

  彝族男人豪爽热情,随坐着聊聊天,喝喝酒,便很快亲热得跟结拜兄弟似的。

  所以那晚周宁叔跟着他们围坐在火塘边,嚼着鹿肉,喝着烈酒,聊了很久。

  直到夜都很深了,大家才裹着披毡擦尔瓦,倒躺在火塘边,酣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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