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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六,曾黄氏推着架鸡公车,载着五袋谷糠,准备到镇上去赶集。

  这妇人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常年病怏怏的,有时连背篓猪草回家都很吃力。

  所以她那天赶集,要推着谷糠去卖,把家里三个孩子统统都带在身边了。

  大儿子有十岁,颇有些小力气,便拴根草绳,让他小牛犊似地在前面拉着车走。

  女儿七岁多,便让她挨着自己,走在鸡公车把手旁边,不时帮着母亲推推车,添把劲儿。

  要是碾着石头泥块,要是有秸草缠裹着轮子,还可以让她爬到车板下面,清理障碍物。

  小儿子年纪尚幼,步履蹒跚,碍手碍脚的,便让他高高爬坐到谷糠袋子上去。

  然后她们便合力推着鸡公车,踩着泥泞道路,步覆维艰地朝着街镇赶去。

  之前下了几天绵绵阴雨,庄稼地里洪水泛滥,积潦横流,好些道路都被淹没了。

  有些稻田淹得像浩渺池塘,连埂草都看不清,仅有些秧苗秧叶稀稀拉拉地漂浮在水面上。

  有些包谷地被洪水冲毁,叶秆泡着浑水,成片成排地倒伏着,看着怕是要绝收了。

  那些树枝绿叶,挂满晶莹水珠,映着初升朝阳,散发着碎玻璃碴似的细线光芒。

  道路被雨水淋泡太久,到处都是稀泥水凼,泥泞不堪,几乎每脚都要踩进烂泥淖里。

  所以曾黄氏和两个孩子打着赤足,高高地挽着裤腿,不断踩着野草泥泞往前赶。

  没走多远,脚趾便黏满稀泥草渣,鸭蹼似地踩踏得稀泥吧叽吧叽地响个不停。

  农村人都知道光脚走泥泞,总是踏不实,踩不稳,稍不留神就会跐滑,一屁股摔到地上。

  所以她们推着鸡公车,遇着稀滑路面,总要小心翼翼、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面赶。

  这样没走多远,车轮便被稀泥草渣黏缠住,像裹着层碎麻团烂棉絮似的,很难推得动。

  于是妇人停住脚步,扶紧车把,让女儿赶紧钻爬到车下,刮掉车轮上那些稀泥草渣。

  这样没走多远,车轮突然陷进稀泥坑凼里,让她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车推出来。

  由于路途颠簸稀滑,几袋谷糠很快歪斜得摇摇欲坠的,看着随时可能掉下来。

  于是妇人赶紧将车推到旁边支撑起来,重新将那几袋谷糠堆牢捆绑好,再接着赶路。

  有些路段被洪水淹没,看不清路面状况,只能推着车,趟着浑黄污水,试探着往前走。

  有些路段沼泽地似的,路面尽是稀泥草渣,只能找些树枝草叶铺垫着,慢慢将车推过去。

  之后遇到个陡坡,她们前拖后推,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法将那张鸡公车推到坡顶。

  幸好遇到个挑柴老汉,看着她们推得很费劲儿,赶紧放下柴担子,帮着她们把那张鸡公车推上去。

  第二个坡并不陡,有个卖草鞋的老人帮着拉拉绳,使使劲儿,也就推到坡顶了。

  所以那天虽然道路泥泞不堪,蹇滞难行,但沿途还算是顺利,并没有遇到多大麻烦。

  以至没多久她们便推着鸡公车,沿着条长满野草蒺藜的老埂坎,赶到樟水河边了。

  樟水河是条普通小河,水流不大,冬春季节,有些地段挽起裤管都趟得过去。

  夏天雨水充沛,洪水暴涨,经常会冲毁河堤,肆意泛滥,淹没掉两岸许多庄稼村舍。

  这阵子阴雨绵绵,还下过几场透雨,所以樟水河疯涨得像条滚滚洪流似的。

  洪水卷着树枝草渣,泛着脏污泡沫,打着漩儿,涌着滔滔浊浪,滚滚奔流着。

  好些地方洪水已经漫过河堤,溢过挡河沙袋,流淌到旁边那些稻田包谷地里了。

  滔滔洪水汹涌奔腾着,就像是群失缰野马,相互推挤着,冲撞着,狂奔疾泻着。

  走到河边都能感觉到堤岸被洪涛冲撞得簌簌发抖,仿佛不堪冲撞挤压,随时会崩塌掉似的。

  前面那座简易木桥,孤伶伶黑漆漆地横亘在惊滔浊浪里,孤单,微渺,看着岌岌可危的。

  滔滔洪水,距离桥面还不到两尺高,一个个大浪涌卷过来,溅得桥面尽是积潦污水。

  曾黄氏推着鸡公车赶到河边,看着面前这滚滚洪流,岌岌危桥,隐隐有些害怕。

  这时她若是谨慎点,完全可以将鸡公车停在旁边,请个男人帮着她把车推到河对面去。

  毕竟那天赶街,四邻八乡,有不少穷苦村民都要从这道简易便桥上经过。

  这些邻近社员,很多人彼此都很熟悉;即便叫不出名字来,看着也很面熟。

  她只要客气点,多说几句好话,谁都愿意帮着她这病弱妇人,将鸡公车推到河对面。

  偏偏曾黄氏性情执拗,有些倔犟好强,拖着病弱身体,却总不喜欢开口求人。

  毕竟这道桥没坡没坎的,几袋谷糠并不算重,她觉得应该能将那张鸡公车推过河去。

  一个农村婆姨,连几袋谷糠都推不动,过道桥还要请人帮忙,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所以来到桥头后,这妇人连想都没想,便招呼着孩子,直接推着鸡公车上桥了。

  儿子走在前面,看着滔滔洪流不断将水花泡沫冲溅到桥面,感觉头晕目眩的,很害怕。

  然而他毕竟是个男孩子,是家里老大,无论如何都得乍着胆子,帮着妈妈将车拉到对岸。

  所以他再心虚犯怵,都要硬着头皮,鼓着勇气,尽量拉着绳索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赶。

  女儿胆子小,根本不敢往两边看,只能尽量盯着桥面,心惊胆寒地挪着步子往前走。

  倒是小幺儿胆子大,独自端坐在谷糠袋子上面玩耍,好像根本不知道要过桥似的。

  曾黄氏紧握着车把,推着鸡公车,踩着满桥稀泥草皮,嘎吱嘎吱地开始过桥了。

  这座简易便桥是由几根粗檩料铺搭起来的,上面铺盖着层泥土草皮,并没有护栏。

  这种简易便桥桥面宽绰,平展如砥,平时大家推着车赶着马过桥,都不怎么费事儿。

  所以曾黄氏把这座便桥想得太简单了,推着那张鸡公车,颤微微地朝着河对面朝赶去。

  她不知道,这些天老下雨,那层桥泥草皮被踩踏得好些地方都露出檩料沟槽来了!

  许多有经验的推车赶马人都知道,桥面檩料间那些沟槽缝隙,暗藏着极大风险,就像陷阱似的。

  它们很容易让车轮滑陷进去,像被魔鬼咬着似的,经常让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抬不出来。

  有时非得卸掉马匹,或者将货物统统搬到桥头,腾空车子,才能将车轮掀撬起来。

  特别是这种独轮鸡公车,车轮突然滑陷进去,车身突然失掉重心,很容易连车带货翻滚到河里去。

  可惜这些经验教训,只有那些经常赶马车、经常推着鸡公车驮货载物的男人才知道。

  曾黄氏常年体弱多病,所以丈夫对她疼爱有加,在家里几乎从来不让她干重体力活。

  她之前推过几次鸡公车,都是在晒场上机耕路上走,从来没遇到过什么麻烦事。

  所以她那天才会如此无知无畏,乍着胆子,推着鸡公车便冒冒失失地过起桥来。

  她大儿子年幼懵懂,浑然无知,看着桥檩间那些缝隙沟槽,也不知道要提醒妈妈。

  他乖巧听话,知道妈妈身体不好,所以尽量按着她吩咐,使劲儿拉着草绳往桥中央走。

  曾黄氏在后面推着车,被五袋谷糠挡着视线,根本看不清前边桥面状况。

  所以她推着车,还没赶到桥中央,车轮便突然滑落到檩料缝隙里了。

  鸡公车是种独轮车,货物堆得越高,越多,重心越难把持住,特别容易翻车。

  曾黄氏这张鸡公车堆着五袋谷糠,有一百多斤重,码摞得跟座小矮山似的。

  所以车轮滑落进去,车身一歪,所有谷糠都坍方似地朝着旁边倾覆过来。

  曾黄氏眼看着车身要倒,赶紧死死地抓住车把,想迅速把车身扳正扶直,调整过来。

  这车身歪倒倾覆起来,沉重得像载着死牛,僵滞得像驮着碌碡似的,她这病弱妇人哪还能扭转戟坤啊。

  她身后跟着几个乡亲,或背着背篓,或挑着枝柴,却都距离她有好几步远。

  等他们发现形势不妙,迅速放下背篓柴担子,想冲过来帮把手搭把劲儿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不过才转瞬功夫,曾黄氏和她几个孩子便被车身拖带着,纷纷掉进滔滔洪水里了。

  看着她们掉进河里,桥头岸边那些乡亲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地高声呼喊起来。

  还好有三个男人反应快,见情势危急,连衣服裤子都来不及脱,扑嗵扑嗵地跳进河里去救人。

  曾黄氏是个大人,能扑腾几下,所以那挑柴男人游过去,一把便将她抓扯住了。

  小儿子掉进河里,还哭号着死死地抓着谷糠袋子不放手,也很快被人救上来。

  女儿和大儿子掉进河里,随着洪水草渣浮漾两下,很快沉进河里,消失得杳无人影了。

  另外那男人顺着滔滔洪流游了很远,寻找很久,都没有看到两个孩子浮冒出来。

  实在找不着,最终他只能满怀遗憾地叹息着,放弃搜救,水淋淋地从河里爬出来。

  曾黄氏掉进河里,只是呛着些洪水,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拖到河堤上,还是清醒的。

  只是她浑身黏满草渣稀泥巴,污渍淋漓,看着形象很狼狈,就像落汤鸡似的。

  现在她两个孩子被洪水冲走,生还希望渺茫,叫她哪还能顾及自身形象啊。

  看着别人没救出两个孩子,她顿时瘫坐下来,捶胸顿足、悲痛欲绝地失声号哭起来。

  唉,她今天高高兴兴地带着三个孩子来赶街,哪想得到两兄妹会掉进河里,被洪水冲走啊。

  她还想卖掉谷糠,买点油盐针线,割两斤肥肉回去,让孩子们好好打顿牙祭呢。

  哪知才将鸡公车推到这樟水河,便连着谷糠带着人,统统掉进滚滚洪水里了。

  两兄妹身体单薄,被草渣枝叶卷裹着,沉进河里,不知会被冲到哪片河湾旮旯里去。

  接下来几天,能不能将两个孩子的尸体给找到、捞到,还都是个大问题呢。

  她家生活穷苦,两兄妹这些年连新衣服都穿不起,连饭都吃不饱,连好日子都没过过几天。

  现在就这样掉进河里,被滔滔洪流卷走,早逝夭亡,死得太可怜,太让人惋惜了。

  她这该死的婆娘,平时身体孱弱,不怎么做体力活,是很少推鸡公车的。

  今天咋会发梦癫,鬼烧头,硬要把这架死木圪塔翻出来,载着谷糠来赶街啊?

  谁都知道,推鸡公车是很容易侧翻的,她要过桥,怎么就不谨慎点,不警惕点呢?

  她为什么不请个男人、或者请个有经验的老伯,帮着她把鸡公车推过河呢?

  她很少干重活,推车技艺生疏,今天干嘛还要带着孩子,载着谷糠来赶集呢?

  现在两个宝贝孩子掉进河里,被洪水卷走,简直让她后悔不迭,痛不欲生。

  她多后悔那天来赶街啊!她多后悔要推着鸡公车,载着谷糠从这道便桥上经过啊!

  她放声号哭着,捶胸顿足地自责着,发疯似地打骂着自己,那癫疯癔狂情形,就像想把头发全扯下来,就像想把浑身衣服全部撕烂,就像想把自家脑袋砸个粉碎似的!

  两个孩子被洪水淹死,她这蠢笨妇人应该给他们陪命才是啊;失去两个宝贝孩子,她这当母亲的,活在世上还有啥意义啊?

  所以好几次她都想拼命挣脱出去,一头扎进滔滔洪水里,随两个孩子死掉算了。

  还好那些热心婆姨看着她想寻短见,赶紧将她死死地拖抱住,丝毫不敢松懈。

  还有很多乡民围聚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各种好话,疏解她,开导她,要她想开点。

  有些婆姨心肠热,耳根软,经不住事,劝着劝着,便眼泪婆娑地失声号哭起来。

  还有些人在外围唏嘘感慨着,不断向那些随后来的赶街乡亲,讲述着刚才发生的悲惨故事。

  还不断有乡民往人群里挤,想看看事主到底是谁,同时忍不住插着嘴,劝解一番,宽慰几句。

  没多久便有曾黄氏的堂兄、几个同村社员、以及她两个叔伯亲戚闻讯赶来了。

  他们挤进人群,没劝说几句,便连搀带扶地将这病弱妇人给架着带走了。

  那些围观人群见事件主角已经离去,这才意犹未竟地慢慢散开,各自结伴儿赶集去了。

  人散了,堤岸清静了,两边原野依然络绎不绝地有乡民朝着街镇赶去。

  这原野,这河流,这岌岌危桥,很快恢复了赶街天那种热闹繁忙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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