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农德

  刘农德曾经是我们学校里一位很有名的代课老师。

  以前那些小学老师,绝大部分都是代课老师,或者民办老师。

  这些老师流动性很大,调换频繁,走马灯似的,有时一学期能换两三个老师。

  所以小学毕业后,很多曾经教过我们的老师,因为教书时间短,大家对他们都没什么印象。

  有些老师,甚至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大家都记不清楚。

  唯有那个叫刘农德的代课老师,所有被他教过的学生,都对他终身难忘。

  有些学生即使没有被他教过,可听过他各种搞笑事迹,也对他印象深刻。

  这位刘老师个头较高,身材瘦弱,脸膛黎黑,像隐隐抹着烟炱灰似的。

  他满头乱发,乌黑油亮,看着就像是一大蓬野草梗茬乱鸡窝似的。

  他衣着破烂,每件衣服裤子穿到他身上,起码要两三个月才换洗一次。

  所以他那身衣服总是乌黑油腻地反射着耀眼亮光,就像糊抹着层烟油似的。

  衣领袖口、以及前襟大腿处那些黑污油腻,厚得简直连手指甲都刮抠得下来。

  他所有衣服都缝满补巴,很多部位补巴摞被巴的,都快把单衣缝成褂袄了。

  据说他婆娘从来不给他缝补衣服,所以他那身破烂补巴,全是他亲手缝补起来的。

  他懒散邋遢,粗手笨脚的,连穿针打结都费很劲儿,哪还会做细致针线活啊?

  所以他那身补巴,针脚粗壮,线条缝得东歪西斜的,看着像蚂蚁爬过似的。

  ——说实话,那时我们班里随便抓个女生出来,缝个补巴,都要比他强许多倍。

  刘老师还爱抽烟,兽皮烟囊里经常装满烟丝烟叶,不仅下课要抽,连上课都停不下来,所以经常会叼着烟杆,站在讲台上,喷云吐雾地给我们讲课。

  他跟人说话,张嘴就是两排大黄牙,浑身都散发着很浓郁很呛鼻子的烟油味儿。

  他那身沉重烟油味儿,要是顺风,隔着七八步远,闻起来都感觉很熏人。

  所以有时他还没进教室,大家闻着那呛人烟味儿,就知道刘老师快要进来了。

  还有人说,刘老师满身烟熏味儿,所以夏天去伐木,夜晚在森林里露宿过夜,连蚊子都不敢来叮咬他。

  所以每次他走到身边来,躬着腰,来指导我们做作业,大家都会尽量偏头侧身地躲避着他,有时还会赶紧挪着屁股,跟他拉开段距离,为的就是要避开他那身油烟味儿。

  刘老师好像感觉不到孩子们有些嫌弃他,都很怕他身上那股油烟味儿。

  他总喜欢走下讲台,尽量躬着腰,很细致很有耐心地给大家讲题,指导大家做作业。

  他给我讲解过很多次作业,那股烟油味儿,经常熏得我晕晕乎乎的,有些魂不守舍,结果根本就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

  为了尽快将他打发走,有时他没讲多久,我便不懂装懂地回答说,知道怎么做了。

  可每次他离开后,我还是不知道那类题该怎么做,还是得回家去跟哥哥讨教。

  除此之外,刘老师身上还有个很著名的、人所共知的特点,就是虱子特别多。

  他那堆蓬乱黑发,总是成串连窝地结着好些碎米粒似的虱卵,看着繁星点点的。

  只要他走到你身边,经常能看到他头发衣缝里有虱子蠕蠕爬动着,显得很活跃,很健壮,很有生命力。

  他给我讲作业,我好几次看到他头发衣领处有虱子蠕爬着,就像想溜出来放风似的。

  所以后来他每次给我讲作业,我都会往旁边尽量闪躲着身子,总怕他那身虱子会掉落下来,不经意爬到我身上。

  刘老师衣着褴褛,腌臜邋遢,满身烟熏味儿,浑身爬满虱子,所以恍眼看过去,他就像个老叫花子似的,走到哪里都有些招人嫌烦。

  可你别看他模样不咋的,教起书来却很在行,简直是如鱼得水,流畅而通透。

  有些老师讲课很不得法,经常听得孩子们满头雾水,就像在听天书玄经似的。

  而刘老师讲起课来,简单明了,通俗易懂,所以上他的课一点都不吃力。

  一般来说,只要你不是榆木脑袋,只要你上课专心听课,他所讲的内容都能听懂,他所教的知识都能学会。

  最要紧的,是刘老师讲课很诙谑,很幽默,经常会拿学生逗趣寻开心,每节课都惹得教室里笑声不断,想分心走神都很难。

  他爱捉弄人,全班学生,几乎都被他恶搞捉弄过,也因此留下许多让人津津乐道、甚至是终身难忘的惨痛教训……

  夏日炎炎,大家下午上课爱犯困,爱打瞌睡,他便总爱在衣兜里装根朝天椒。

  ——这种朝天椒,可是从辣椒地里特意挑选出来的最辣最辣的辣椒!

  他装着这种朝天椒来讲课,看着哪些家伙在下面恹恹欲睡,魂不守舍,便会不露形迹地将手伸进衣兜里,掐些鲜辣椒,捏碎搓烂,像印泥似地黏到手指上。

  然后他会不动声色地走下讲台,来到那些家伙身边,乘其不备,突然伸着手指,将那些辣汁碎沫,直接往人家嘴巴里抹去。

  那可最辣最辣的朝天椒啊,将其辣汁碎沫直接抹进人家嘴巴里,那是什么滋味啊!

  那些倒霉蛋嘴里突然被抹着辣椒,顿时辣得咝咝叫唤,有时甚至眼泪鼻涕都能给你辣出来。

  这样被他毫不留情面地辣整过几次,以后谁还敢在他课堂上犯困打瞌睡啊?

  有些女生,上课总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偷偷做些小动作,怎么警告说教都没有效果。

  于是他便会用细线拴着蜈蚣毒毛虫,悄悄藏进衣襟口袋里,到教室里来上课。

  看着有女生说话走神,他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然后出奇不意地突然扯出蜈蚣毒毛虫,直接扔到她课桌书本、甚至是衣襟肩膀上。

  那些女生经常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甚至失声号哭起来。

  之后她们便不敢随便在他课堂上说话走神,搞小动作,把他各种警告当耳边风了。

  有时他还会带枝新鲜麻叶,很招摇地走进教室,直接将它旗帜似地插到黑板上。

  然后他要大家做题,背公式,谁要是做不对,背不出来,就用麻杆轻轻打一下。

  山里孩子都知道,麻秆麻叶有毒,别说打人,用手触碰一下,都又痛又痒的。

  要是手背腿脚被麻秆抽打一下,皮肤便会很快红肿起来,甚至还会长出小疙瘩来。

  所以大家看着黑板旁边那枝鲜麻秆,谁敢不仔细做题,谁敢不认真背公式啊?

  有时候,他还会用花椒来惩罚学生,每做错一道题,便当着大家吃一颗花椒。

  他让人吃花椒,还很讲就,得站到讲台边,得当着大家的面嚼烂嚼碎了,吞下去。

  为了防止作弊,每个学生嚼完花椒,还得张着嘴给大家检查,直到全班认可,都觉得他将那颗花椒彻底嚼碎嚼烂了,才允许他皱着眉头,吃药咽渣似地将其吞下去。

  有些女生上课不专心,他便将她罚站到讲台边,抹着彩色粉笔,划得像川剧脸谱似的,然后要他装妖精装吊死鬼装丫鬟,逗得全班学生眼泪水都能笑出来。

  有些男生没做作业,他会罚他们玩“王子点兵”,点到谁揪揪脸蛋儿,点到谁掐掐胳膊,要是揪得不疼,掐不出叫声,视为作弊,得重新来过。

  冬天他要惩罚谁,会弄一小块冰凌来,放进你脖颈胸脯里,贴着肉,裹着衣服,非冻得你不断哀声讨饶不可。

  夏天教室漏雨,冬天墙壁窗户灌风,他便临时调位子,将那些上课不专心,经常不做作业,老是惹事生非的家伙,换到漏雨比较严重,寒风咝咝作响的地方去上课。

  那些好学生,班干部,则会换到不漏雨,不灌风,地面干爽,坐着相对比较暖和的地方去过好日子。

  有时他会抓些天牛螳螂屎壳螂,逮些八哥鸦雀点水雀鹭鸶的雏鸟,进到教室里来,哪个孩子想要就送给谁。

  如果想要的孩子比较多,分不过来,他便抓阄决定该送给哪些人,来个谁都不得罪,大方得就像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家养的。

  有一次,他帮着学校整理办公室,竟然从个废旧柜子里找到三本带红皮的、印有毛主席语录的笔记本。

  当时我们几个孩子正巧在学校后面那片空地上打闹,追来跑去的,玩得不亦乐乎。

  他看到我们后,悄悄喊着名字,将我们三个平时比较听话的学生,叫到办公室窗户后面来。

  然后他隔着窗户,迅速把三本笔记本递出来,要我们赶紧塞藏到衣服裤裆里,各自带走。

  以前这种笔记本还比较珍贵,我们这些山里穷家孩子根本就买不起。

  以前这些笔记本都是期末考试考得好,表现优秀,被评为三好生,优秀班干部,学校用来奖励给学生的。

  我们这些学习普通,家庭成份不好的学生,永远都不可能得到那种令人眼馋的奖励。

  所以我们拿到那笔记本,兴奋得就像捡到金元宝似的,怀藏着它一溜烟便跑开了。

  有一次,下课后,他从衣兜里掏出粒羊屎,说是豆豉,硬要送给小刚娃儿吃。

  小刚娃不防有诈,拿在手里连看都没看,直接扔进嘴里,吧叽吧叽地嚼食起来。

  他嚼食了几口,感觉嘴里尽是碎草渣末,味道臭烘烘的,有些不大对劲儿。

  于是他将其吐出来,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哪是豆豉啊,完全就是粒硬羊屎。

  可惜那粒硬屎已经被他咬碎嚼烂,一大滩碎末草渣黏在嘴里,半天都吐不干净。

  有一次,下课后,几个老师和我们这些学生一起,在南边山墙下面烤太阳。

  烤了没多久,刘老师想放屁了,而且他感觉可能是个很大很响的臭屁。

  这时正巧有另外一个代课老师,正垫着根粗枝柴,坐在旁边袖着手烤太阳。

  于是刘老师若无其事似地走到他面前,然后装得像鞋带松了,要躬着腰绑鞋带似的。

  他躬下腰“绑鞋带”时,屁股差不多就对着那代课老师的鼻嘴脸孔。

  他感觉对准方位,姿势摆得差不多了,才使劲儿将那臭屁惊天动地纵绷将出来了。

  他放完臭屁,站起身子撒腿就开跑;那代课老师感觉被捉弄,想站起身子去撵他,也来不及了。

  那搞笑情形,看得我们旁边这些孩子忍俊不禁,个个笑前仰后合的。

  刘老师诙谐幽默,爱开玩笑,爱捉弄人,那鬼点子多得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所以他在学校里人缘很好,无论他做出多出格的事,大家都不怎么跟他计较。

  他给我们上课,经常把我们逗得捧腹大笑,有时把肚子都笑痛了,把眼泪水都笑出来了,都还止不住呢。

  即使受到惩罚,被他恶搞,大家都感觉玩得很开心,闹得很欢腾,像做游戏似的。

  所以刘老师给我们代课那两年,大家都很喜欢他,全班数学成绩普遍都比较好。

  可惜后来大队会计家媳妇走关系,托人送礼,把他这代课老师给顶替掉了。

  之后刘老师回到生产队,成了个整天埋头干活、经常被人使唤呵斥的窝囊社员。

  他不能当老师,没有那点额外的工资收入,生活过得更窘困,更潦倒了。

  以致每次看着他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好像真成了个老叫花子似的。

  我有些不敢面对他那副潦倒落魄模样,所以好几次赶集时看着他都绕道走开了。

  有一次,我跟着妈妈她们到公社粮站去交公粮,又在人群里远远地看到他了。

  他当时跟着他们生产队那些社员一起挑着麦子,排着队,在等着粮站职工过称。

  ——以前交公粮,一天经常有好几个生产队,要排着队,等着评等级,过秤称粮,算帐领条子,再把粮食挑进仓库里去倒掉。

  当时他饿得实在逼忍不住,竟然悄悄从箩篼里抓起把麦粒,偷偷塞到嘴里嚼食起来。

  结果他们那队长发现他偷粮食,冲过去恶狠狠踹了他一脚,一下将他踢倒在地上。

  然后那队长站在旁边,黑着脸,怒不可遏、满嘴粗言秽语地骂了他很久。

  当时婶婶她们闲得没事做,跑过去看热闹,回来便把她们听到的传闻讲给大家听。

  她们说刘老师他老婆早晨根本不让他吃饭,所以他只能饿着肚子来交公粮了。

  现在太阳都已经西斜了,他竟然还饿着肚子,连早饭都还没有吃呢!

  他实在是饿得不行了,才会偷偷背着别人,抓起箩篼里那些麦粒嚼食起来。

  这些麦粒哪能生吃啊?普通人即使再饿,也没有谁会嚼食这些生麦粒啊!

  所以她们当时把这件事当笑话来讲,纷纷说他很窝囊,很憋屈,真是太没出息了。

  我听了她们的讲述,却丝毫笑不起来,心里既难过,又伤感,难免有些同情他。

  当时要是我手里有个馒头,真想拿过去,悄悄递给他,让这位曾经的老师能解解饿,充充饥。

  这件事之后,我依然不时能在街上看到他,并偶能尔听到些有关他的种种传闻。

  有人说他婆娘经常骂他,欺负他,不让他上床睡觉,不让他同桌吃饭。

  有一次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老婆竟然带着娘家人,到家里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他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漓的,据说躺在床上半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干活。

  之后没多久便听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是饿死的,有人说他被婆娘带着娘家人打伤了,没钱看病,所以才死掉的。

  他死后,他老婆连棺材都舍不得买,裹着床破旧篾簟,将他草草埋葬到后山上。

  那座孤坟很低矮,没有墓碑,就是堆黄泥巴,比地面高出来没多少。

  那座孤坟好像连清明节都没插过纸花,没人给他烧钱纸,更没人来祭扫他。

  后来没多久那座孤坟便长满各种野草,被牛羊踩踏得像堆小土包似的。

  这时要是不仔细看,要是没人提醒,谁都想不到那座小土堆竟然是座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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