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儿那天挑着粪畚箕,跟着小伙伴,到原野里去捡牛粪,拾马屎。
盛夏季节,骄阳炙烤着大地,晒得荒滩原野上那些野草庄稼都耷拉着头,泛着灰青背色,望着就像被害虫啃噬掉根须,无法供应水分,就快蔫萎枯死掉似的。
一群小伙伴分散着走在原野里,感觉溽热难耐,没捡多久便浑身热汗涔涔的。
于是他们高声呼喊着,邀约着,想到前面那条樟水河里去洗洗澡,凉快凉快。
这些野孩子夏天经常到河里洗澡,现在天气这么热,自然没人会反对。
于是他们很快走到一起,有说有笑地挑着粪畚箕,朝着樟水河走去。
樟水河就在前面山脚下,几个孩子抄着近路,没走多远便赶到河岸边了。
前阵子阴雨连绵的,下过几场大雨,所以这条樟水河涨得很满,滔滔洪水,翻着浊浪,奔涌咆哮着,都快淹漫到石堤边来了。
看着河里洪水汹涌,流势湍急,几个孩子难免有些犯怵,不敢像平时那样随便跳进河里去洗澡。
可他们并不想就此放弃,于是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了几百米,来到片河湾浅水区。
这里河面宽阔,水流纡缓,小孩子跳进河滩浅水里游泳嬉戏,相对要安全些。
所以来到这片河滩上,他们迅速脱掉衣服裤子,纷纷水老鸦似地跳进漫漫洪水里,开始游泳嬉戏起来。
这群孩子中,有三个胆子比较小,水性差,只敢在长着野草的浅水区戏水嬉玩儿。
小江儿和小国儿胆子却很大,水性也好,所以游着游着便凫到河中央去了。
那里洪水翻着浑涛浊浪,卷着大量草渣浮沫,朝着下游滚滚奔涌过去。
那些洪涛激流,凶险莫测,让人连看着都头晕目眩的,那些年纪小的孩子,还真不敢随便游过去。
所以无论他俩怎么呼喊,怎么怂恿,那三个孩子都不敢游过去跟他俩玩儿。
他俩见其他孩子如此胆怯懦弱,只敢龟缩在草滩浅水区,不禁很得意地嘲笑起他们来。
然后他俩各自逞着能,水中蛟龙似的,在滚滚洪流里尽情凫游着,恣意嬉戏着。
他俩或者潜伏到滔滔洪水里,憋着气,老半天才冒出头来;或者逆着洪流凫游着,看谁能不被洪水冲走;或者玩倒栽葱,把头埋进河里,露着屁股,让两只脚双手似地举在河面,表演各种拍打花式;或者一头钻进河里,看谁有本事能先从河底捞抱起块大石头来……
在这种嬉玩比试中,小江儿能像定海神针似的,逆着洪流半天不被冲走;小国儿却能迅速从河底抱起块大石头来;两个人玩倒栽葱,花样各有千秋,很难比出胜负来;倒是玩潜水时,小国儿能在水里憋更长时间,比小江儿较晚浮出水面来。
然而小江儿却不服输,就是不想承认游泳技术比小国儿低,还说刚才没吸足气,不能算小国儿真比自己有本事。
于是他俩决定重新憋着气,再潜泳一次,看谁憋气时间比较长,看谁潜在洪水里能游出更远的距离。
草滩边那三个小伙伴,却觉得这样比试难度系数不高,观赏性不强,反过来怂恿他俩渡河比试,看谁有本事能先游到河对岸去。
两人觉得这种比试很有建设性,也很容易分出胜负高下来。
于是他俩重新游到岸边,准备同时入水,看谁有本事能先游到河对岸去。
他俩来到草滩前,跃跃欲试地舒展着筋骨,活动着身体,准备着大展身手了。
三个小伙伴拿着树枝虚划了根起跑线,要他俩站在后面,听着号令同时入水。
三个小伙伴像模像样地当着裁判,要他俩做好准备,蹲着身子,准备起跳。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便高声呐喊着,开始给他俩倒数计数:三、二、一,起跳!
一声令下,小江儿和小国儿便几乎同时跳进洪水里,开始脱僵野马似的,朝着河对岸疾游过去。
三个小伙伴站在草滩上,敲着木棍儿,砸着石头,高声呐喊着,给他俩加油打气。
两个孩子水性都很好,都很要强,都很好胜,谁都不想输,所以在滚滚洪流里手划脚蹬地拼命凫游着,谁都想战胜对方,先一步冲到河对岸去。
他俩个头差不多,只是小江儿身体要稍微强壮些,手脚力气大,划游起来速度自然要稍快一点。
所以没游多久,他便冲到小国儿前面,领先对手差不多有一个身位。
小国儿虽然有些落后,却不肯服输,更不会中途放弃,只能拼命追撵着他。
他俩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地游到河中央,远远地看着有滩草渣树枝,从上游漂浮过来了。
夏天涨洪水,经常有草渣枝叶、庄稼秸秆、破衣服烂鱼网、碎麻皮断绳索等渣滓漂浮物,顺着滔滔洪水浮漾下来。
这些渣滓漂浮物,经常会滚雪球似地越流越大,越卷越多,越缠越凌乱。
它们体量庞大,很多时候就像座巍巍冰川似的,你能看到的,仅仅是表面少许草渣枝叶,其更多内容,更多能浮能漂能流的杂物,都乱七八糟地彼此纠缠着,淹没于滚滚洪流里,凭着肉眼根本看不着。
这些渣滓漂浮物,经常借着洪涛激流,不断旋转着,翻滚着,恣意变幻着形体。
它们就像群鬼魅妖孽,隐藏在滚滚洪流里,不断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地游荡着。
它们能恣意堵塞河道,封锁涵洞,让滔滔洪水轻易漫溢过河堤,泛滥成灾。
它们能量庞大,嗜欲贪婪,能恣意卷走沿途所有杂物,哪怕是人畜野兽,也能轻易将其活活吞噬掉。
所以很多老人都知道:夏天涨洪水时,河里那些比较大滩的野草秸渣漂浮物,是很凶险的;在河里遇着它们,得赶紧逃躲开才行;逃躲这些河草杂物,绝不能横着、甚至是逆着滚滚洪流,朝着河岸边游去;最好的方法,是顺着洪水,往下游疾速游去,迅速跟它拉开段安全距离;然后才能躲开这些野草秸渣漂浮物,快速游到岸边,避免被它们卷裹着给吞噬掉。
小江儿和小国儿还都是孩子,没有经验,哪知道这些渣滓漂浮物有多危险啊?
前面那滩野草秸秆新鲜枝叶,看着数量并不多,谁知道它像座巨大冰川,挟裹着摧枯拉朽的神奇力量,携带着雷霆万钧的磅礴气势啊?
他俩毫无防备,只顾埋着头,攒着劲儿,你争我赶地拼命划游着,谁都想尽快游到河对岸去。
以至那滩野草秸秆漂浮物,很快疾漂浮漾着,朝着他俩铺天盖地奔扑过来了!
小国儿还比较幸运,身处草渣势力边缘,周围秸秆枝叶数量并不多,很快便奋勇挣扎着,游到旁边去了。
小江儿却像螳臂挡车似的,突然被那滩草渣漂浮物迎面撞上了。
转瞬功夫,他便被各种秸秆枝叶千镞万箭似地淹没掉了。
他就像被千军万马践踏着,根本挣扎不起来;他就像被疾风劲草携裹着,完全身不由己。
他被大量野草漂浮物缠裹着,好像每根秸秆都有生命,好像每根枝条都柔软滑腻得跟泥鳅似的,好像那些破布烂衣服都想竭力缠裹到他身上来似的,好像那些麻团断绳都使着劲儿想将他往水底深处拖拽似的,好像所有漂浮物都跟他着仇深似海,非得要致他于死地似的。
他就像浑身黏缠着大量蜘蛛网,怎么拼命挣扎,怎么撕扯蹬踩,都没法挣脱出来。
他就像被群鬼魅妖孽卷裹着,簇拥着,不断朝着地底深处,朝着黑暗深渊,朝着极寒幽冥世界里奔赴过去……
他没法呼吸,呛着浊水,慢慢失去意识,慢慢迷陷到野草枝叶里,慢慢跟着滚滚洪流融汇起来;作为生命个体,他在慢慢消失;作为尸体,他慢慢成为那滩野草漂浮物里的新进构件,成为滚滚洪流里的血肉杂物。
这时他浑身溜滑得跟条泥鳅蟮鱼似的,手脚四肢柔软得跟水草似的;他那溜滑身体随着泥沙沉浮着;他那柔软四肢随着水流摇曳着;他缠裹着大量野草秸秆,随波逐流;他被各种麻线破布挟迫着,借着暗流洪涛,倏然流逝;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他便如丸走坂,漂疾倾泻而去;河面纡阔,他便慢慢随着泥沙往河底沉降;撞着河石堤岸,他感觉不到痛;被石棱树枝划破肌肤,他感觉不到疼;有时他被卡在树枝石缝里,久久没法动弹;有时又被暗流卷裹着,继续顺着河床往下游流去。
……小国儿跟着小江儿,看着他被那滩野草枝叶卷走,起初并没怎么太当回事。
毕竟小江水性好,说不定很快就能手刨脚蹬地挣扎着,从那滩草渣漂浮物里钻爬出来。
尽管如此,小国儿还是不敢大意,还是很仗义地追着那滩草渣漂浮物,顺着滔滔洪水游了很远。
他想,要是他能看到小江儿,要是他被那些野草枝叶缠着手脚,自己说不定还能在危难时刻伸过手去拉他一把。
他顺着洪水游了很远,极力眺望着搜寻了很久,都没看到小江儿从河里浮冒出来。
小江儿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就这样被那滩草渣漂浮物挟裹着带走了;他就这样被滚滚激流无情吞噬掉了。
那消亡过程如此迅猛,让他甚至根本没法挣扎,甚至来不及发出求救声。
这情形太诡异了,这事情太恐怖了,这种灾难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孩子所能承受的。
小国儿突然感觉周围洪水里,仿佛潜藏着很多神秘怪物,随时可能将他吞噬掉似的。
他很害怕,很惊悚,赶紧掉转过头,脸色惨白,手慌脚乱地朝着岸边疾游过去。
三个小伙伴兀立在草滩上,全都吓得痴痴傻傻的,就像魂魄都被鬼勾走了似的。
直到小国儿爬到岸边,跟他们汇合到一起,他们才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
以前山里人都很迷信,总相信河里有许多鬼魅妖孽,会经常伺机出来谋害人。
有种很盛行的说法,是河里那些水鬼,只有抓着替身后,自己才能转世投胎。
所以这群孩子看着小江儿就这样滚滚洪流卷走,都认定他被水鬼河妖抓走了。
他们很害怕,感觉这湾水域非常诡异,危机重重,仿佛到处都弥漫着股死亡气息。
所以他们很想撒腿逃奔,迅速离开这段神秘河湾,逃得离这里越远越好。
可小江儿毕竟是他们好朋友,大家经常一起上学,一起捡粪,一起嬉玩儿,现在哪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啊?
所以很快他们便惊魂未定地鼓起勇气,沿着河岸奔跑着,期望着能在下游找着他。
沿途河里满是洪涛激流,到处泛着浮渣泡沫,哪里还看得着半个人影啊?
他们奔跑着,哭喊着,那惊惶悲痛的呼喊声,却很快便被洪涛激流给湮没了。
他们极力眺望着,能看到的,只是满河洪涛滚滚流逝,像条蟒蛇蜿蜒着流向远方。
他们沿着河岸荒滩奔跑着,搜寻了很久,连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毫无收获。
最后他们跑得越来越累,感觉希望越来越渺茫,觉得小江儿可能真被淹死了!
他们过来洗个澡,便惹出这么大件祸事来,现在该怎么回去跟家人交待啊?
这种事怎么瞒得过大人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洪水冲走,这种事能瞒得住吗?
所以这群孩子实在没办法,只能悲声号哭着,失魂落魄地朝着村里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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