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偷生产队粮食,被抓逮着,总会捆绑起来,吊在房梁上,狠狠地揍一顿。有些社员被打之后,回到家里没几天就死了。有些社员偷粮数量稍多一点,还有可能会被打成“五类”分子。每次有运动,搞斗争,都会被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游街示众。所以那时候那时即使家里再饿再穷,都没人敢随便进到庄稼地里去偷粮食。但大人不敢去,却经常唆使自家孩子到地里偷粮食。小孩子嘛,饿昏头了,去地里偷点粮食,被抓逮着,谁忍心将他往死里揍啊?最多就是开会时,批评下家长,扣点家里工分而已。可后来经常有家长唆使孩子去偷粮食,便有队干部狠起心肠来:抓着孩子偷粮,照样狠狠地收拾一番……
有年春天,我家粮食吃完了,就快要缺粮断顿揭不开锅了。
实在没办法爸爸只能翻山越岭地进到山里,到处找亲戚借粮食。
妈妈在家里,只能用野菜糠麸,掺着观音土,熬着稀饭,烙着饽饽给我们吃。
这些野菜糠麸,熬着观音土,煮得跟猪潲鸡食似的,哪是人吃的东西啊?
那些观音土,其实就是白泥巴,用泥巴和着野菜糠麸烙出来的饽饽,能吃吗?
所以没吃几顿,别说我们这些孩子,就连妈妈自己都实在有些吞咽不下去。
所以有天夜里哥哥自告奋勇地说,要带着我到地里去偷嫩胡豆。
当时那些嫩胡豆就快干浆饱壳,泛着微黄表皮,差不多能当粮食吃了。
哥哥他们那帮孩子,白天饿得不行,经常会偷偷溜到地里摘胡豆吃。
以前他们是就地偷食,这次却想偷回来作粮食,帮着家里过日子。
那阵子到处闹饥荒,生产队几乎每晚都会派着社员去巡田,守夜。
只是这些巡防社员都不怎么负责,是不会整晚彻夜都守在原野里的。
毕竟他们夜晚巡田都是半自愿、半公益性质的,挣不到多少工分。
他们白天还要出工干活,哪有精神整晚不眠不睡地在外面到处巡逻啊?
他们充其量,也就是每晚抽着时间,坐到村头路边抽两袋烟,去地里随便转两圈而已。
下半夜,大家都很瞌睡,他们便溜回家,钻进温暖被窝睡觉了。
所以下半夜到地里偷胡豆,摘豌豆,还是没那么容易被抓逮到的。
当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能保证下半夜就撞不着巡防社员呢?
要是真被抓逮到,只能自求多福,听天由命,任凭那些队干部惩罚了。
队干部要是想惩罚你,杀鸡儆猴,家长几天十几天的工分,也就泡汤了。
要是他们心情不好,即便是孩子,也会被捆绑起来,拉到房梁上吊鸭儿凫水。
据说某村有个孩子,偷粮食被抓逮到,竟然被队长罚站到石灰水里。
将木盆石缸装满石灰水,光着脚丫站在里面泡几个时辰,谁受得了啊?
据说那孩子还没站到天亮,双脚便泡烂了,甚至连血水都泡出来了。
据说他后来两个多月没敢下床,敷了好些中药,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种事不知是真是假,但偷粮食被抓逮到,肯定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尽管如此,还是不时有家长会唆使孩子,深夜溜到地里去偷粮食。
我妈是个普通社员,胆小怕事,叫她到地里偷粮食,还真没那个胆子。
可那天晚上哥哥说要带着我到地里去偷胡豆,她却并没有阻止他。
那阵子家里整天喝糠麸,嚼野菜,吃得满肚子都是馊臭潲水味儿。
那些观音土,掺进野菜,烙着饽饽吃下去,连屙屎都成了天字号第一大难事。
有时蹲着屁股,挣得满脸通红,挣得眼泪水都流出来了,还是拉不出屎来。
有时实在没办法,只能请人用木棍竹签,一点点地将身体里那些硬屎掏出来!
这种苦难日子,这种非人折磨,哪是人过的?谁过着这种生活不难受啊?
所以那晚哥哥说要去偷胡豆,妈妈竟然像早有此意似的,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到地里去偷摘胡豆,不能太早,只能在下半夜,更深夜静时悄悄溜出去。
我们这些小孩子瞌睡好,每晚钻进被窝,几乎都能一觉睡到通天亮。
所以那晚妈妈没敢睡觉,而坐到我们床头,点着煤油灯,缝补着破衣服烂裤子。
她缝补了很久,几乎将家里所有破衣服烂裤子、棉被秋裤、蚊帐床单都缝了个遍。
没有零布,就将两件破烂衣裤彻底拆毁,修剪裁拆出很多零布碎布来。
后来裁剪得腿脚笸箩旁边,竟然黑蝶翅膀似地撒落着很多断线零布头。
她缝补了很久,熬得后来就连拿针穿线,眼睛都很模糊,老是看不清楚。
她熬得双眼通红,睡意朦胧的,几次被针戳破手指,甚至流出血来。
她坐得腰酸腿痛的,感觉双脚麻痹,好像就快失去知觉,永远站不起来了。
每次换线,都要用蜜蜡拉两下,拉得那蜜蜡沟壑纵横,像长满皱纹褶皮似的。
她长时间守着煤油灯,被煤烟熏得连鬓角眉梢都泛着黯紫色,像染着淡墨水似的。
差不多熬到鸡都快叫了,她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揉着浮肿双眼,收拾好针线笸箩站起来,将我们两兄弟从被窝里叫醒了。
我躺在温暖被窝里,很不想深更半夜地爬起来,跟着哥哥到原野里去偷胡豆。
哥哥见我嘟哝着,满脸不情不愿的,有些恼火,毫不客气地踹了我一脚。
小时候我经常被哥哥打骂欺负,被踹了一脚,赶紧翻爬起来,到处找衣服穿。
妈妈深更半夜地将我们两兄弟叫醒,有些不忍心,又实在觉得无可奈何。
她看着我们穿着衣服,赶紧将两条刚刚缝补好的裤子递过来,给我们穿上。
她满脸青菜色,整个人都饿得很虚弱,很疲惫,仿佛连伸手递两条裤子都没力气,有些抬不起手来似的。
她好像很害怕我们被抓逮着,所以看着我们不断絮絮叨叨地叮嘱起来。
她说出去时,要小心点,要仔细看清楚附近田边地头有没有巡防社员。
她说附近那些胡豆不能偷,怕弄出声响来,惹得满村子到处都是狗叫声。
她说孙家祖坟是浸水田,进去会踩出脚印,留下罪迹,明天有干部看到,追查起来就麻烦了。
她说黑枣树旁边那几块胡豆田,比较偏僻,那些巡防社员夜晚很少过去。
而且那里胡豆结得成串嘟噜的,每秆随便摘两三粒,别人看不出被偷迹象来。
她要我们尽量沿着沟垄走,别踩倒绊断胡豆秆,别随便糟蹋那些庄稼。
要是踩倒胡豆秆,绊掉无数叶子,明天人们便知道里面那些胡豆被人偷过。
在这些叮嘱声中,我们穿好衣服裤子,下床套着破布鞋,准备要出门了。
哥哥看着妈妈很担心,小大人似地宽慰着她,说不会有事的,毕竟之前他多次跟着其他孩子去偷摘胡豆吃,算是颇有几分经验。
妈妈还是很不放心,陪着我们走出房间,一直将我们送到堂屋门口。
然后她带着我们停住脚步,偏着头,将耳朵贴靠在门背后,仔细谛听起来。
这时都半夜了,外面村子里到处静悄悄的,只有些不知名的微虫在叽叽鸣叫着。
妈妈感觉外面很安静,没什么异常,才终于拉开房门,将我们两兄弟放出去。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拐过邻居家那间猪圈,沿着条小溪走进原野里。
那晚没有月亮,云层厚实,星星稀少,看着就像有个大铁锅倒扣在大地上,将所有光线都遮挡住了,以至田野里到处乌漆抹黑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些草埂隐藏在夜色里,看不清走向,只能摸着黑,尽量凭着依稀记忆,坚持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这种走法很容易踩空了,稍不留神,便会打着趔趄,踏踩到庄稼地里去。
还好田埂低矮,地里种满胡豆豌豆,绿苗葱翠,野草葳蕤,像垫着厚密地毯似的,即便摔倒进去,也不容易受伤。
这样走了没多远,眼睛逐渐适应过来,能透过黑黯夜色,依稀看清周围景象了。
此时春寒料峭,夜风习习,早将身体里那股浓浓睡意吹得烟消云散了。
虽然早已入春,可原野里还到处都是枯枝黄叶,还残留着隆冬季节那种萧瑟气息,还带着种僵死枯槁的衰败景象,以及残存势力盛大绵延着的落寞精神。
田埂上,已经有许多嫩草绿叶长出来了,只是它们长得还很低矮,还很弱小,还没有成势,还没有连绵成片,只能躲藏在枯枝黄叶里,在夹缝中求生存。
初春季节,还没有露水,那些庄稼野草都湿漉漉的,带着清凉寒意,像被冰寒雾气浸染过似的。
我和哥哥踩着枯草嫩叶,沿着田埂,朝着黑枣树旁那几块胡豆田赶去。
深夜寒冷,让我们感觉好像衣服穿少了,浑身冷得瑟瑟发抖,不知起了多少鸡皮疙瘩。
还好没过多久,我们便赶到那棵黑枣树旁边,终于算是到达目的地了。
那里胡豆长势茂盛,秆粗叶厚,上面胡豆结得果实累累成串嘟噜的,每株豆秆随手一捋,就能抓摘到一大把嫩胡豆。
这些胡豆,有些籽粒饱满,外壳泛黄,就快要成熟了;有些荚壳还很嫩小,起码还要半个来月才长得大。
所以我们不能暴殄天物,胡子眉毛一把抓,不管好孬,全部将它们捋摘走。
那样做简直是在糟蹋庄稼,别说父母家长会骂,连自己心里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那些嫩荚壳摘回去根本不能吃,谁愿意把那些不能用、没营养的东西带回家啊?
所以我们进到地里,每株胡豆只摘两三粒,而且只摘那些籽粒饱满、差不多就快成熟的。
我们尽量踩着垄沟往前走,抬脚迈步都很谨慎,尽量避免踩倒豆秆,绊掉绿叶。
我们小心翼翼地行走着,边走边摸,边摸边摘,边摘边往衣兜裤袋里装。
差不多走了百十米远,我们衣兜裤袋里便鼓鼓囊囊地装满嫩胡豆了。
我们不敢贪心,将衣兜裤袋装满塞实后,赶紧走出来,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了。
刚才迎着寒风夜气,冷得浑身直打哆嗦,就像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穿似的。
现在埋着头忙活了半天,竟然感觉浑身发热,身背脊梁都渗出微微细汗来了。
此时衣兜裤袋里装满嫩胡豆,身体沉甸甸的,果实累累的,感觉很充实。
只是现在满身赃物,罪证昭昭,要是被巡防社员抓逮着,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我们回家时很小心,很谨慎,边走,边竖着耳朵,仔细聆听着周围动静。
很快我们听到前面有奇怪声音传过来,赶紧跳下田埂,躲到野草灌木丛里。
结果却是两只老鼠咬架,在激烈争斗,不断踩得满地野草窸窣作响。
我们站起身子没走多远,旁边树林里突然传两声猫头鹰叫,吓了我们一大跳。
走到溪沟边,看着树枝竹丛随风摇曳,黑影婆娑的,总感觉就像有人走动似的。
好在这些都是虚幻景象,这寂静深夜,万簌无声,原野里哪会有人啊。
所以我们走得小心翼翼的,没多久便有惊无险平安没事地悄悄溜回家里了。
当时妈妈正满怀焦急、心神难宁地守在堂屋门后面,等候着我们回家呢。
由于害怕被人发现,她没敢点灯,只能在黑暗屋子里搓着双手,不断来回徘徊着。
我们推开房门,刚走进去,她便像个幽灵似地的,突然从黑暗夜色里冒出来了。
还好她毕竟是妈妈,所以我们很快忍不住满怀欣喜地向她汇报起战果来。
虽然我们都将声音压得很低,妈妈还是怕别人听到我们家深夜有动静。
所以她赶紧制止住我们,带着我们进到灶房里,悄悄划着火柴,将煤油灯点燃。
她在煤油灯上罩着支空桶,让那些昏黄灯光,只能照到桌子下面一小片地方。
我们借着昏黄灯光,将衣兜裤袋里所有胡豆倾倒出来,差不多装了大半筲箕。
妈妈很心疼我们,倒完胡豆,赶紧要我们摸着黑,接着回到房间里去睡觉。
我们在地里吃了不少嫩胡豆,现在感觉没多饿,所以倒完胡豆便转身回到房间里睡觉去了。
妈妈连夜将那些嫩胡豆剥出来,连着嫩豆壳,悄悄切成碎沫,剁成齑粉。
第二天凌晨我们睡醒起床后,她已经将胡豆碎沫,掺着野菜,煮成锅杂烩稀饭了。
这锅杂烩稀粥,比起那些糠麸树皮观音土来,简直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
所以我和哥哥喝着这绿莹莹的青嫩香甜的稀豆粥,说晚上还想去地里偷胡豆。
对我们这番积极表态,妈妈却沉默着,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
毕竟这种事很冒风险,每晚出去偷胡豆,谁能保证运气那么好,天天都没事啊?
作为母亲,谁不担心自家孩子?谁忍心每晚让自家孩子去东偷西摸地做坏事啊?
可我们家粮食已经吃完,粮囤里仅有少许粗糠麦麸,不想法弄点食物来糊口,怎么行啊!
还好那天中午爸爸终于从山里回来了,还出人意料地背回来一大背篓粮食。
这些粮食主要是燕麦包谷,还掺杂着不少已经发芽、皱皮水瘪的老洋芋。
这些粮食都是三老爷帮着忙,说着好话,托人从深山彝族寨子里借来的。
那阵子到处闹粮荒,没点交情,没点人缘,想借到点粮食比登天还难。
把这些看相糟糕、质量低劣的杂粮借回来,收完小春,得还人家一背新麦子呢。
用几乎是同等数量的新麦子,去换那些燕麦包谷、和大量水瘪洋芋,实在不划算。
要不是家里缺粮粮断顿揭不开锅;要不是家里有孩子嗷嗷待哺,饿得可怜;要不是村里已经有人饿死;要不是家里穷得抓狂,慌得有些失去理智,谁会做这种蚀本交易啊?
当然这种交易既然已经做出来,便没有谁会后悔,也没人会觉得不值!
毕竟那阵子闹饥荒,就连包谷洋芋等杂粮都变得相当珍贵,无比稀缺。
别看那些杂粮看相糟糕,质量低劣,可它们毕竟是粮食,是能糊口,能吊命,能维持生计的。
所以能以几乎平等的价格,借到这批杂粮,已经很难得,很值得庆幸了。
有了这些杂粮,我们家便不用每天煮野菜,熬糠麸,靠那些粗粝潲食维生了。
而我和哥哥也用不着冒着风险,深更半夜溜到田野里去偷摘嫩胡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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