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婶偷粮

  以前人们生活穷苦,衣服总是缝满各种补巴。有些补巴很大,撕烂了,能直接作布袋装东西。所以有些社员经常会在衣襟裤裆里缝些隐秘布袋。他们在生产队干活,经常会偷偷借着这些隐秘布袋,藏些粮食带回家。这种偷粮行为,像鼠患,像蚂蚁搬家似的,每年都能蚕噬掉生产队不少粮食。所以那时在仓库里干活,队干部经常会安排人手检查社员,看他们那些破烂衣服里是否有隐秘布袋,是否有人偷藏粮食……

  天黑很久了,大家才将晒场上几堆稻谷扬完,全都挑进仓库里。

  队长看着大家将最后那箩稻谷抬进仓库,吹响哨声,放大家收工回家了。

  大家听到收工哨响,纷纷欢呼呐喊着,各自扔掉手中家什,转身回家了。

  以前社员们干活,出工总是慢腾腾的,干起活来总是懒懒散散的,感觉就像害着痨病,得了瘟疫似的。

  可只要听到收工哨响,全都精神焕发起来,就像突然换了群人似的。

  之后不到半袋烟功夫,所有社员都各自回家,迅速消失得毫无踪影了。

  那天同样如此,队长吹过哨子,才转瞬功夫那些社员便走得所剩无几了。

  这时晒场周围还遗留着许多撮箕簸箕、扫帚推耙、箩篼扁担没有收回去呢。

  于是队长赶紧叫住不远处几个妇人,让她们将那些家什收到凉棚仓库里去。

  他吩咐指派完毕,装好哨子,腆着肚皮,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几个妇人都觉得很倒霉,要被队长叫住,要将那些家什收到凉棚仓库里。

  大家干同样的活,挣同样多的工分,凭什么别人回家了,她们却要留下来收拾残局?

  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们走得慢,要落在后面,被那死队长看到呢?

  队长既然已经叫住她们,既然已经把活计安排下来,她们便不敢推却,更不敢当面发牢骚,只能在队长离开后,小声嘀咕着抱怨几句而已。

  她们再抱怨,再不满,都只能老老实实、任劳任怨地将那些家什捡回去。

  所以她们很快开始将那些撮箕簸箕推耙箩篼收拾起来,抱到凉棚仓库里去放好。

  月亮已经升高了,天空繁星皎皎,仿佛整个村庄都笼罩着层细纱轻雾似的。

  三合土晒场平展如砥,清泠幽谧,仿佛抹着淡淡清漆,泛着粼粼波光似的。

  初冬时节,寒夜清爽,习习夜风吹进衣领襟怀里,透着些许微凉寒意。

  几个妇人都想尽快将周围那些家什竹器收捡完,好早点收工回家。

  所以她们来回忙碌着,不断将那些家什捡拾起来,抱到凉棚仓库里放好。

  这些农具被人随手撂扔在晒场上,看着东零西落乱七八糟的,数量还真不少。

  所以她们又捡又抱地跑了好几趟,终于将它们全部收拾起来,放到凉棚仓库里了。

  她们完成队长额外交待下来的任务,总算结束当天活计,可以收工回家了。

  谁知她们没走几步,发现前面那根电线杆子上,还幽幽然挂着盏老式马灯。

  那盏马灯还烧着煤油,燃着红焰,当然得过去将它吹熄,拎到仓库里放好才行。

  这群妇人里就李四婶辈份低,人年轻,不敢在这种琐碎细事上跟别人计较。

  所以没等别人吩咐,她便很乖觉很识相地停住脚步,转身朝着电线杆子走去。

  其她几位妇人边走,边拍打着满身灰尘谷芒,在夜色里越走越远了。

  李四婶走到电线杆子前,踮着脚吹熄马灯,将它从头顶取下来。

  此时偌大片晒场到处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像泓湖水沉浸在苍茫夜色里。

  前面仓库里还点着两盏马灯,一盏点在屋子里,一盏点在前边屋檐下。

  两个老人,借着昏黄灯光,在鼓捣着那张破风箱,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修得好。

  李四婶衣衫单薄,被夜风吹得浑身直打寒噤,冷得她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她不敢耽搁,赶紧拎着马灯,孤身踽踽,形单影只地朝着那间仓库走去。

  张木匠和看守仓库的黄老头,只顾埋着头修理那张破风箱,根本没功夫理会她。

  所以李四婶拎着马灯,径直进到仓库里,然后将它挂到墙壁柱头上。

  现在她把所有事情都做完了,劳累了大半天,终于能收工回家了。

  这时仓库里那盏马灯照着周围那些新鲜稻谷,就像堆着几座金山似的。

  这阵子生产队忙着交公粮,每天早晨都会将大量毛稻谷挑出去,摊晒到晒场上。

  傍晚时再将那些完全晒干了的稻谷,扬掉瘪谷草渣后,挑回来堆放到仓库里。

  此刻李四婶身边矮山似地堆着大量金灿灿的、籽粒饱满的新鲜稻谷!

  现在所有社员都收工回家了,晒场上,凉棚仓库里,到处静悄悄的。

  两个老头还在外面专心致志地修理着那张破风箱,根本看不着她。

  这可是个好机会,一个平时难逢难遇的、能顺手偷到粮食的绝佳机会。

  这种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机会,深深地诱惑着她,让她实在是难以抗拒。

  李四婶激动得精神高度紧张,心儿卟嗵卟嗵直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想偷生产队粮食,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种危险系数很高、后果极其严重的冒险举动。

  所以她心里有过转瞬即逝的犹豫,有过电光石火似的迟疑、有过白驹过隙般的负罪感。

  可那些金灿灿的、扬干筛净的、籽粒饱满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新鲜稻谷,实在太诱人,太让她难以割舍放弃了。

  那天她穿着件卡其布外衣,外面缝满各种破烂补巴,衣襟里就缝着两个暗秘袋子。

  最要命的,是旁边柱头上,就挂着把白天拿来给社员们舀水喝的葫芦瓢!

  这把葫芦瓢,就像最后那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心里那份举棋不定、还有些迟疑犹豫的负罪感。

  于是她一狠心,迅速解开纽扣,取过葫芦瓢,舀起两大瓢金灿灿的稻谷,簌簌簌地倒进那两片衣襟暗袋里。

  那两片衣襟暗袋比巴掌还宽,有一尺多深,差不多能装进四五斤粮食呢!

  她倒完两瓢稻谷,赶紧挂好葫芦瓢,匆匆扣好衣襟,神色慌张地走出来。

  由于装着两袋粮食,她肚腹部位腆得很高,就像是个怀胎足月的临盆孕妇似的!

  她一次性偷了那么多粮食,要是被生产队抓逮到,不死,也可能都要脱层皮。

  所以她溜出仓库时,既紧张,又害怕,简直连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

  她走得胆颤心惊的,实在太过紧张了,出门时差点绊着门槛摔倒下去。

  幸好她没摔倒露馅;幸好她背着灯光;幸好那两个老人还埋着头,专心致志地修理着那张破风箱,根本没留意到她肚子鼓鼓囊囊的。

  李四婶感觉很幸运,连忙捂着衣襟,仓皇惊遽得像过街老鼠似地匆匆离开了。

  然后她借着皎皎夜色,步履匆遽神情慌张地绕着道,从晒场旁边离开了。

  直到她走出晒场,离开两个老头很远了,才长长地劫后余生似地舒了口长气。

  这时她才发现,由于刚才过于紧张,她甚至在清凉寒夜里吓出身冷汗来。

  那件内衣被冷汗溻湿了,湿漉漉地黏黏腻腻地贴着身子,感觉真不舒服。

  于是她赶紧解开衣襟,敞着胸怀,迎着徐徐微风,很清爽很惬意地朝着家里赶去。

  此时她就像怀着孩子、即将做母亲的足月孕妇一样,感觉既充实,又幸福。

  只是她还是有些担心,怕在回家路上遇着其他村民,甚至撞到队干部。

  这时所有社员都回家了,周围原野到处静悄悄,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看不着。

  农村人都知道,收扬完稻谷后,头发衣服里经常黏着很多谷芒,就像无数细针微刺似的,扎得身子很难受。

  所以女人回到家里,会赶紧端盆热水,躲到房间里,关着门窗,抄着水抹洗身子。

  男人就撇脱多了,随便拿张毛巾,跳小溪池塘里,就能痛痛快快地洗个冷水澡。

  现在溪畔池塘边是不能走的,弄不好,随时可能撞到那些还在洗澡的村民。

  前面那条宽埂子也不能走,怕遇到走夜路的人,来跟她闲聊打招呼。

  所以李四婶捡着条背僻窄埂,绕着大弯子,拐弯抹角地朝着家里走去。

  一轮弯月临照得原野像清水洗涤过似的,散发着明净光泽,透着幽幽寒意。

  那些稻田包谷地,已经翻耕过来,耙碎泥块,撒种着豌豆小麦和菜子了。

  那些稻茬包谷根,被挖碎耙烂,埋在地里,就快腐烂成粪草渣滓了。

  田野翻耕细耙过来,还到处散发着股冷浸潮湿、清馨微涩的泥土芬芳。

  一堆堆包谷秆,看着黑影憧憧的,像群魑魅魍魉偷偷蹲踞在夜色里。

  田鼠在稻草包谷秆里随意钻窜着,不断咬噬出簌簌簌的微响声。

  不远处那些茅草破瓦房,仅能看到其黑暗轮廓,就像梦中剪影似的。

  还依稀能看到有些淡青色炊烟,从烟囱夜色里袅袅升起,慢慢洇染开来。

  夜晚,那些狭窄草埂很难走,稍不留意就会踩虚踏空,摔进庄稼地里。

  所以李四婶走得颤颤微微跌跌撞撞的,像是个老太婆在赶夜路似的。

  她绕着道,踩着狭窄草埂,走了八九百米,依稀能看着她家那块菜地了。

  从那里拉开篱笆,穿过菜畦,能悄无声息地溜进她家灶房里了。

  此刻她隐隐能看到她家茅草房上,有炊烟升腾起来,水墨般洇染开来。

  可能是丈夫孩子们饿了,婆婆烧着柴火,想熬点稀饭来做夜宵吧?

  她忙碌了大半天,累得浑身腰酸腿痛的,头发衣服里黏着很多灰尘谷芒。

  她很想尽快回到家里,端盆热水到房间里好好抹抹身子,洗个热水澡。

  洗完澡出来,就能坐在家人身边,就着碟豆瓣儿,烫噜噜地喝着稀饭了。

  于是她加快脚步,沿着那条溪沟埂坎,满心欢悦地朝着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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