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埋葬完三奶奶后,余香月家里便没有油吃了。
每天家里煮好菜,随便放点盐巴,或者打个蘸水,就算有菜吃了。
这样过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她家里的盐巴也吃完了。
那盐罐子,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上面没有盖儿,提耳也坏了。
那天早晨,她将盐罐抱在怀里,拿着调羹左刮右刮的,却怎么都舀不出盐来。
于是她舀了两锅铲热菜汤倒进去,捂着口子,很仔细很均匀地摇晃了半天。
然后她歪着陶罐,伸着食指进去,蘸着热水,用舌头尝了尝,发现盐味还挺重的。
于是她舀了三调羹盐水,倒进菜汤里,也就算是放过盐了。
之后陶罐里那点盐水,她好好保存着,硬是节节省省地吃了六七天。
那天傍晚,她坐在屋檐下给女儿缝裤子,一不小心,把针给掰断了。
她家里就只剩这根缝衣针了,现在掰断成两截,还怎么缝衣服啊?
没办法,只有将就着把那根绗被面用的大头针拿出来使用了。
用大头针缝衣服,总感觉粗粗重重的,很笨拙,很不顺手,仿佛连针脚线缝都缝得很不精致似的。
这种针线缝出去,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哪个粗手笨老汉缝补出来的。
最要命的,是她还没把女儿屁股上那块补巴缝补好,线便用完了。
这补巴不缝好,难道要女儿明天穿着屁股开缝绽眼儿的裤子去上学?
没办法,余香月只能到隔壁赵二姐家,笑着讨了两拃线回来,把女儿屁股上那补巴给缝好。
她家生活穷苦,全家人衣服都穿得很破烂,隔三差五地经常有针线活做。
这不,第二天傍晚收工回来,丈夫身上那件卡其布衣服,袖口又撕出口子来了。
这次她不好意思再到隔壁赵二姐家去讨线,便赶到三嫂家去,想跟她借几尺青线。
三嫂听说她要借几尺青线,忍不住笑着骂道:“借啥子嘛借,没得线嘛,我扯点给你用嘛,亲亲戚戚的,连点线都要借嗦。”
说罢,三嫂端出针线笸箩,很大方很阔绰地扯了差不多两庹线给她。
余香月就地捡了截高粱秆,将那两庹青线很仔细地缠绕在上面。
然后她都没时间跟三嫂聊天,便赶着回去接着给丈夫缝补袖口。
她袖口还没缝补好,两个孩子就说作业本用完了,吵着要她买新本子。
这阵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哪还有钱给这两个孩子买新作业本啊。
所以听着两个孩子抱怨,吵着要新本子,她有些来气,忍不住斥责了几句:
“本子写完了,翻过来写背面嘛!你看人家狗娃儿,正面写完了,又把反面翻过来继续接着写,两面都写得密密麻麻的,一个学期要省好几个本子。哪像你们两姊妹,一天到晚就想要新本子,你妈怕是印钱呢哦!”
两个孩子被她当面戗了几句,悄悄谧谧的,不敢再吱声了。
之后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地蹲在屋檐下,翻着本子,接着写作业。
谁知才安静了两天,第三天傍晚,大女儿又告诉她,说铅笔用完了。
余香月听女儿这么说,忍不住放下手中活计,凑过头去看了一下。
她这才发现,女儿手中那枝铅笔就快用到尽头了。
她女儿很懂事,很能干,每次铅笔快用完的时候,都会自己削根细竹管,把铅笔插进去,绑着继续使用。
实在绑不下了,还会将铅笔剖开,将那段石墨笔芯取出来,用两片竹子夹绑起来,继续接着使用。
现在她那根石墨笔芯,还不到一公分,实在拴绑不住,就快要报销了。
余香月没办法,只好将目光投到儿子身上:“小光儿,你才读一年级,作业少,先把你的铅笔借给姐姐用嘛?”
小光儿见母亲要打他的主意,赶紧将手里那枝铅笔捏在手里,藏在裤裆下面。
余香月看着他那机灵吝啬模样,忍不住笑道:“让你妈看看嘛,看看还有多长。”
小光儿赶紧拿起手里那枝铅笔,迅速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又紧紧地塞护在裤裆下面,就像怕被她抢去似的。
余香月这才发现他那枝铅笔也只剩小拇指长了。
“先把这枝铅笔拿给你姐用嘛,隔两天重新给你买枝新的。”
小光儿对她的空头支票不感兴趣,手里依然紧紧地抓着那截铅笔。
余香月只好继续诱惑他:“下次赶街,买两颗硬果果儿糖给你,不拿给你姐吃。”
女儿听到母亲说,不买糖给她吃,忍不住用满含怨恨的目光瞪了她一眼。
余香月怕女儿生气,赶紧冲她挤挤眼睛,悄悄摆了摆手。
女儿聪慧精明,看着母亲这番神色举动,知道她是在诳弟弟。
于是她赶紧配合着母亲说道:“我最多就舔舔糖纸。”
“糖纸都不让你舔!”小光儿很硬气地说道。
“你才是个啬家子呢,连糖纸都不拿给你姐姐舔一下!”
“就不拿给她舔,前两天她还打我呢。”
“是了,不拿给她舔,两颗糖就你一个人吃。”
女儿看着母亲又在给她使眼色,继续配合着说:“我就帮你剥下糖。”
“剥都不给你剥。”
“那我就看哈嘛。”
“看都不让你看。”
余香月见儿子这么小气,吝啬,忍不住哄道:“是了,糖买回来,拿给你藏到背角落里去吃。”
见儿子没话可说,她这才向他讨起那截铅笔来:“现在把那枝笔给你姐姐嘛。”
小家伙这才很大方很爽气地将手里那枝铅笔递给了姐姐。
然后余香月又把女儿那截插在竹管里的铅笔,递给了儿子。
小家伙看着手里那截铅笔,皱着眉头说道:“这么短,写不了好久!”
“等你姐姐做完作业了,再把笔拿给你用!”
这样安排妥当后,两姐弟的铅笔问题总算解决了。
这件事才过了三天,第四天傍晚,女儿又哭丧着脸对她说,铅笔用完了。
余香月一听便有些光火:“真是败家子,那么长枝笔给你,两天就写完了?”
女儿知道没使用好那枝笔,心里很委屈,所以听母亲开口一骂,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她边哭边抹着泪跟母亲解释:“我把铅笔削长了,轻轻一按,就断掉……”
“断一回就用完了?”
“断了两回……”
女儿很自责,边说边抽抽噎噎地哭泣着,感觉很伤心,很无奈。
余香月看着女儿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有些不忍心骂她了。
“铅笔断了,你把笔芯捡起来,夹起竹片子,还可以用呢嘛。”
“我把笔芯捡起来了,放在衣服包包里头漏掉了。”
女儿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小手不停地绞着衣襟,连看一眼母亲的勇气都没有。
“你放在哪个衣服包包里的?”余香月蹲下身子,有些恼怒地询问道。
女儿以为母亲要打她,吓得浑身都在颤抖,连话都不敢说,哭得越发伤心了。
“问你是装在哪个包包里的?”余香月实在不忍心打她,声音却变得很严厉。
“……装在……这里的……”
余香月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发现她衣襟口袋处,又磨出个破洞来了。
这件衣服前两天才给她缝补好,现在竟然又给磨破了。
这不能怪女儿费事,实在是这件衣服穿了好几年,布料朽烂,太不经穿了。
余香月没怪女儿,只是继续询问道:“那你今天的作业是咋写的?”
“数学作业是在学校里借人家的笔写的,语文作业是回来借小芳芳的笔写的,还没写完,她妈就过来把她喊回去了。”
“还有多少没有写完嘛?”
“还有三个字,老师说的,一个字写一排。”女儿还在抽抽噎噎地哭泣着。
“你呢?还有多少作业?”余香月转过头,看着身边那哭丧着脸、不敢吭声的儿子。
“今天才两道数学题。”儿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回答道。
“也不多嘛,今天太晚了,不想去给你们借笔了,自己去灶门前刨两块炭,拿刀削尖了,将就着把作业做掉,明天我想办法给你们买两枝笔回来。”
余香月说罢,转身离开了,她现在还要忙着去拌鸡食,煮猪潲,给小儿子喂奶,实在没功夫照顾这两个孩子。
两兄妹见妈妈离开后,赶紧去灶房里去刨两块炭出来,用砍柴刀削尖了,当笔使。
以前很多山里孩子实在没笔时,都会找块硬炭,削尖了,拿来做作业。
用炭写作业,不能太用力,否则轻轻一按,炭尖便断了。
用炭写作业,字迹得写很大,经常要两三格才能写个字。
用炭写作业,笔迹很模糊,有时辛辛苦苦把作业写完,把本子装进书包里,只因为稍稍用力压了两下,里面那些作业便全报废了。
第二天老师打开作业本,发现上面满纸炭痕,黑魆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遇到这种情况,老师根本不听你辩解,一律当你没写作业处理。
这种情况,余香月知道得很清楚,所以让两个孩子削炭做作业,实在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看来,得尽快去赶趟集,给孩子们买两支铅笔回来才行。
所以哪天晚上余香月便和丈夫商量着,该怎么给孩子们买两枝铅笔。
其实不仅仅是铅笔,线也要买束回来才行,盐巴也到了非买不可的地步,要是有钱,还得买点菜油回来。
这些日子又没盐,又没油,每天煮出菜来清汤寡水的,实在有些吃不下去。
可这些日子家里鸡没有,蛋没有,糠没有,粮食也不大够吃,哪有什么东西卖啊。
丈夫本来想编几双草鞋的,可这些天忙着给生产队盖牛圈,根本就没时间编。
没办法,看来只能拣些粗柴柈子,挑到山外樟河镇去卖了。
只是这阵子男人正忙给生产队筑墙夯土修牛圈,根本就走不开。
所以明天只有把幺儿交给三嫂帮着照顾,让余香月背着枝柴去赶樟河镇了。
商量妥当,男人便连夜赶到屋后去,用背架子装了满满一背粗柴柈子。
余香月身体不是太好,所以他装了估计有一百四五十斤,便不敢再绑了。
男人捆绑好枝柴,回来跟女人料理完家务,两口子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从他们村子到镇上,挺远的,背着枝柴,要翻山越岭地走三个多小时。
所以他们睡到小半夜,鸡才刚刚叫头便,便赶紧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了。
两口子起床后,进到灶房里,点着煤油灯,爨着柴火,烙了三个饽饽出来。
这三个饽饽,两个是余香月的早餐,一个得揣在怀里,带在身上作干粮。
余香月已经有半年多时间没出过山,没到樟河镇去赶过集了。
所以现在出去卖趟柴,感觉就像要出趟远门,十天半月都不会回来似的。
所以看着身边那老实男人,忍不住反复叮嘱起来:“奶装在奶瓶里,记得让三嫂温热了,喂给幺儿吃;呆会儿早点起来做早饭,两个娃娃还要去上学;周家表婶要来借鞋样,鞋样已经找出来了,就放在房间窗台上;屋后岩石边那块茄子地太干了,中午三哥家浇菜地时,顺便舀点水泼一下……”
她啰嗦着,不厌其烦地交待了一阵,匆匆啃完两个馍馍了。
樟河镇距离她们山里很远,她可不敢耽搁,所以吃过早餐,抓起羊皮坎肩,套在身上,准备出门了。
男人陪着她走到了院子里,想着娇弱的妻子,要独自背着一大背柴,翻山越岭地去赶樟河镇,实在有些担忧,有些于心不忍,有些过意不去。
余香月却浑然不当回事,好像感觉不到男人那份怜惜隐忧,那份难舍情愫……
她走出灶房,看到男人已经将那背沉甸甸的柴柈子捆绑好,放在院子里了。
此时刻男人还默默无语地陪护在她身边,好像还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似的。
女人却有些不解风情,很爽利很泼辣地走过去,一蹲身,一使力,将那背柴柈子背起来了。
“能卖就早点卖了,不要把价钱要得太老,像上次那样,太阳都要落山了还卖不掉。”男人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再想卖,也不能白送人唦,又不是偷来的。”
余香月说罢,背着那背粗柴柈子,步履稳健、很有后劲儿地出门了。
男人在后面默默地跟着她,将她送出大门,看着她慢慢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余香月急着出门,背着柴柈子便匆匆离开了,甚至都没心思回头瞥男人一眼。
走到前面拐角处,才隐隐听到身后传来声叹息,然后便是阵吱嘎关门声……
这时差不多就夜里两三点钟光景,正是人们睡觉睡得正香甜正酣沉的时候。
所以她们那个偏远贫穷的小山村,到处静悄悄的,连声狗吠人语都听不着。
整个世界,就余香月那沉重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响得很清亮,传得很悠远。
夜色很黑,山路微微泛着白光,在寒夜里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地蜿蜒着。
这条山路解放前经常闹土匪,不知有多少老辈人赶集时被害死在半路上。
解放后,所有山匪恶霸都被枪毙掉了,哪还有人敢在山路上行凶害人啊?
尽管如此,一个妇人家深更半夜地摸着黑,赶着山路,还是难免有些害怕。
所以余香月背着枝柴,边走,边仔细聆听着周围动静,希望能很快遇到个同路人。
可周围山野乌黑朦胧,静谧悄然,根本就听不到还有其他夜行赶路人。
但她并不灰心,毕竟那天樟河镇逢集,周围村子里肯定还有其他村民要去赶街。
所以只要继续沿着这条山路往前走,过不了多久,一定能遇到那些赶街山民。
有其他山民结着伴儿,一起赶着山路,感觉就热闹得多,轻松得多了。
于是余香月勒紧背绳,继续喘着粗气,沿着逶迤山路,朝着天边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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