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稀屎丧命

  那天,一群穷苦社员顶着炎炎烈日,在包谷地里薅野草。

  六月份,包谷长到齐肩膀高,茂密得像甘蔗林,像芦荻丛似的。

  大家薅着草,松着土,只有青壳脑袋旧草帽还浮露在青秆绿叶上面。

  天气潮湿、燠热,晒得大家浑身燥热,仿佛就快冒出阵阵青烟来了。

  以前社员们干活,总是懒懒散散的,就像染着痨病瘟疫似的。

  以前社员们无论在哪里干活,都喜欢吹牛聊天,彼此说着浑话臊话逗趣取乐,或者抓着野草树枝彼此打闹嬉戏一番。

  那天社员们在包谷地里薅草,自然有说有笑的,偶尔还会打闹嬉戏一番。

  山野间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像群鸟雀被突然惊飞起来,又很快飞走消失掉了。

  当然也不是每个社员都有心情说笑嬉闹,像群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罗铁八那天便毫无情致,瘟头瘟脑的,就像被太阳晒得蔫不拉唧的秋黄瓜似的。

  他只顾埋着头,薅着草,跟谁都没话说,谁想跟他搭腔嬉闹,都爱理不理的。

  那些天他拉肚子,跟大队赤脚医生捡了两副草药,都没有吃好。

  那天可能是不小心喝着点冷水,病情加重了,拉肚子拉得他都快虚脱了。

  有两个老人看着他病体虚弱,神情萎靡,连走路都没力气,便劝他请假休息两天。

  可罗铁八家庭负累重,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哪能说休息就休息啊。

  何况薅包谷草是种轻闲活计,即便拖着病弱身体,也能应付得过来。

  所以他不顾劝阻,还是扛着锄头,跟着大家到山上来薅包谷草,干活挣工分。

  罗铁八老实本分,无论做什么事,无论在哪里干活,都不会偷奸躲懒。

  所以他虽然病得厉害,薅起草,锄起地来,还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他病体虚弱,薅不了多久,就得拄着锄把,站在包谷地里休息一会儿。

  没多久,还得赶紧撂下锄头,到旁边野草灌木丛里去拉拉稀屎。

  大家看着他老是躬着腰,捂着肚子,急慌慌地跑出去,难免会拿他逗趣寻开心。

  刚才他躲到那片灌木丛里去拉屎,还有两个死家伙竟然甩着碎泥巴过来打他。

  有块湿泥巴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他脖颈上,疼得他就像被弹弓打着似的。

  他腾地冒出股无名火来,提着裤子,探出脑袋,便操爹捣娘地谩骂开来。

  可包谷地里那些社员都拄着锄头,满脸坏笑地看着他,好像都有嫌疑,都像作恶者,让他很难找出确切真凶来了。

  所以他随便谩骂几句,只能悻悻作罢,重新蹲着身子,继续接着拉稀屎。

  他怕那些家伙还会使坏,所以匆匆拉完稀屎,提起裤子,重新回到包谷地里。

  可能是刚才没拉干净吧,他回到包谷地里没多久,肚子再次稀哩哗啦地闹腾起来。

  他本来还想再忍忍的,可越忍,肚子疼痛得越厉害,就像有两根绳索,带着尖芒锥刺,在里面不断绞拧着他,撕拽着他似的。

  他怕把稀屎拉到裤裆里,赶紧拄着锄头,躬着腰,紧捂着肚子,急慌慌地跑出去。

  这次他不想图方便,随便跑十几步,就躲进到那片野草灌木丛里去解决问题。

  这次他想跑远点,躲着那帮可恶家伙,别让他们再甩着泥巴石子过来打他。

  所以他跑出包谷地,踩着野草乱石,朝着前面那片小树林冲过去。

  大家看着他跑得狗急猴慌的,忍不住纷纷说着酸话浑话,打趣起他来。

  有人说他像是故意装病,有人说他偷奸躲懒,有人说他懒牛懒马屎尿多,有人说他跑得比被狗咬着屁股的老公猪还快,有人说他现在应该去参加公社运动会……

  罗铁八没理会这帮家伙,只顾紧缩着屁股褶肉,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树林里。

  这里距离包谷地比较远,那帮家伙再可恶,再想使坏,都别想打得着他。

  所以他跑进树林,随便拣片空隙,迫不及待地脱掉裤子,撅着屁股,噼哩噗噜地拉起稀屎来。

  这片杂木林,长着好几棵映山红,花朵开得五彩缤纷的,煞是艳丽,热闹。

  几只蜜蜂煽着薄翅,围着花枝低翔着,盘旋着,嗡嗡营营地吵个不停。

  不远处有些野鸟彩雀啁啾鸣叫着,不断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作短距离飞行。

  骄阳炙烤得周围那些树叶泛着灰背,微微卷着叶边儿,有些发蔫,发暗。

  空气里弥散着股温热、潮湿、腐败、微微带着焦苦青涩味儿的山野气息。

  罗铁八病体虚弱,蹲着身子,感觉腿脚酸麻,好像连蹲都蹲不稳似的。

  所以他边拉屎,边抓着树枝,以减缓身体腿脚重量,这样感觉蹲着更舒适些。

  地面铺积着很多枯枝腐叶,腿脚跐陷进去,仿佛连身体都矮了两三寸似的。

  所以他边拉,边挪着身体,以避免屁股接触到稀屎,或者有屎星子溅到尻子上。

  这里没人取笑他,捉弄他,骚扰他,让他终于能舒舒服服地拉个痛快了。

  这里清静凉爽,环境雅幽,比蹲在他家那间破烂茅厕里还惬意,还舒适呢。

  所以他蹲着身子,总感觉像没拉完,没拉干净,没拉彻底似的,迟迟不想站起来。

  很不幸的是,那天巧有头豹子,在附近树林里饥肠辘辘地游荡着,在寻找食物。

  豹子都是独行侠,行动敏捷,性情孤僻,很少会冒险主动袭击人类。

  它们看到人类,就像看到天敌似的,经常会绕着道,远远地走开。

  那天包谷地里有不少薅草社员,他们人多势众,喧腾热闹,看着就不大好惹。

  所以这头豹子游荡过来,再怎么饥肠辘辘,饿火中烧,都不敢打吃人的主意。

  它充其量只能躲着身子,满眼贪婪、充满无限期翼地看看那群薅草村民。

  然后它便很无奈地转过身子,迈着矫健步伐,准备到其他地方去觅食。

  谁知它没走多远,就看到罗铁八那倒霉蛋,正蹲着身子,撅着屁股,在前面拉屎。

  这片树林荒蛮幽僻,枝叶茂密,很适合这头豹子隐藏着身子,突然偷袭。

  这里距离那些社员比较远,他们即便听到异常响动,也没法及时赶过来。

  罗铁八身材矮小,瘦得就跟头野猴子似的,它完全有能力将他叼走。

  最要紧的,是这头豹子很久没捕捉到猎物,饥肠辘辘的,实在饿得不行了。

  这种情形下,这种环境里,这头豹子怎么可能错失机会,轻易放过他啊!

  所以看到罗铁八后,它便躲藏在野草灌木丛里,小心翼翼、躬腰蹑脚地朝着他赶来了。

  这片树林,地面到处都是枯枝腐叶,再小心,再谨慎,都难免会踩出窸窣微响来。

  只是这些轻微声响都被鸟雀啁啾声给湮没了,都被阵阵松涛声给混淆了。

  罗铁八拉着稀屎,精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根本没留意到附近有何异常响动。

  他从来不打猎,很少有机会接触到猎物,自然没法凭着风向,嗅闻到野兽身上那种腥膻臊臭气。

  所以那头豹子朝着他悄悄赶过来,危险越逼越近,他却浑浑然毫无知觉。

  那头豹子悄悄赶到他身后,抓着机会,猛地纵身一跃,迅速将他扑倒在地上了。

  罗铁八感觉眼前一黑,有团斑斓皮毛倏然闪过,脖颈喉结便被豹子咬住了。

  他被豹子咬着喉颈,就像被人掐着脖颈似的,根本没法发出呼喊求救声。

  他病势沉笃,身体虚弱,手脚瘫软无力,哪能对那头豹子做出有效反抗啊。

  他拼命挣扎着,想站起身子,可无论怎么抓刨跐踩,都使不出多大力气来。

  他没办法呼吸,憋得眼睛鼓突,脸膛紫红,就像是个吊死鬼似的。

  他很绝望,徒劳无益地抓蹬着,跐踩着,没挣扎多久便昏厥断气了。

  那头豹子偷袭得手,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悄然无声地将罗铁八拖走了。

  那些社员根本不知道树林出事了,又怎么可能及时赶过来解救他呢?

  过了很久大家都没看到罗铁八从树林里走出来,才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队长有些恼怒,还以为他躲在树林里偷懒睡觉,不想出来好好干活呢。

  所以他很快派出两个社员,要他俩到树林里找他,赶紧将这家伙给揪出来。

  两个社员进到树林里,没有找到罗铁八,却看到树丛旁有滩新鲜稀屎,周围滴沥着许多鲜血,满地枯枝腐叶都被踩踏得很零乱,就像刚被翻耙过似的。

  有几处地方,连新鲜泥壤都翻刨出来了,上面竟然还印着野兽足迹。

  他俩感觉情势不妙,赶紧冲出丛林,失慌打颤地冲着大家呼喊起来。

  那些社员听到呼喊声,赶紧提着锄头,高声呐喊着,像群野人似地冲过来。

  他们过来看到这惨案现场,才知道罗铁八遭到野兽袭击,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于是队长赶紧组织人手,四散开来,扒着野草灌木丛,仔细搜寻着罗铁八。

  很快就有社员在不远处那棵山楂树上,找到了罗铁八那具血淋淋的尸体。

  ——那头豹子起初还有些恋食,不想就此离去,后来听到众声呼喊,听到有杂沓脚步声冲过来,这才有些害怕,赶紧丢下猎物,神色慌张地逃走了。

  所以此时大家看到的,只是罗铁八那具体温犹存、血污狼藉的残破尸体。

  那头豹子吃掉他不少肉,咬得他大腿肚腹处骨肉模糊,鲜血淋淋的,连肠子都流出来了。

  那些肠子染着粪屎鲜血,一大嘟噜地盘结纡绕着,像藤萝似地缠挂在树枝上。

  下面那些野草树枝滴沥着很多鲜血,就像泼撒着许多红油漆似的。

  空气溽热,潮湿,到处弥漫着很浓郁很黏稠的血腥味儿,让人闻着翻胃想吐,感觉浑身都很不舒服似的。

  有些女社员胆子小,看着这惨烈情形,害怕得就连那棵山楂树都不敢靠近。

  当然大家再惊怵,再害怕,都不能将罗铁八那具残尸弃置在树枝上。

  所以很快就有社员硬着头皮,爬到山楂树上,扯着衣服裤腿,将罗铁八拖抱下来。

  然后有人赶紧脱掉衣衫,盖裹着那具残尸,就近扯来来藤蔓,将他仔细捆绑好。

  然后大家做了副简易担架,把罗铁八搬上去,抬着他,前呼后涌地呼喊着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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