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府的下人们,奉上香茗之后,悄然褪去,当书房的大门关上之后,虞洽卿却不答话,低头小口的喝着热茶。这么热的天,王学谦不信虞洽会有这么好的耐心,两口热茶下去,就见额头隐隐的见汗了。
而且还要小心不已,稍微动作大一点,嘴里就回烫出一嘴的燎泡。
要说装模作样,王学谦也是深得其中三昧,笑嘻嘻的,不急不缓的拿起盖碗,拨弄着漂浮在碗口的茶叶,装模作样的吹着,他不敢和虞洽卿一样,喝刚沏好的茶的。
不过,不咸不淡的样子,倒是和虞洽卿的举动有点相得益彰。
“这小子!”
虞洽卿心中一阵气结,暗骂了一句。这样年纪,就有这种超越同龄人的心性确实难得,尤其是,对方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意图。
这一刻,让在商场沉浮几十年的虞洽卿也有些恍惚,似乎自己的几个儿子跟王学谦相比,年纪或许差不多大,但是除了摆阔挥霍无度之外,别无长处。
不过相比之下,朱葆三的几个儿子似乎比虞家的几个小子更加不堪。整天和盛家的老四搅合在一起,除了争风吃醋之外,就没干别的事。
有了一个最差参照物之后,虞洽卿心头的火气小了很多。但也有种失望萦绕在他的心头。难道暴发户的后代,注定要成为败家子吗?
嗯哼,咳嗽了一声。虞洽卿隐隐有种老脸发烫的无奈,抬起干涩的眼皮。眼神却异常的透亮,似乎只要虞洽卿想,就能装出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但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却难以掩饰精气外露,让人有种后背发冷的咄咄逼人:“还是家乡的茶味道纯正。”
浙江是产茶重镇,因为多山地,无法种植粮食。所以到处都有种植茶树的传统。
凭借一口茶汤,王学谦对茶道的理解,自然品不出茶叶的产地,但也知道,这茶叶估计也是宁波当地茶叶,奉化的曲毫、四明的龙尖、东海龙舌……都是品质不错的茶叶。
“是啊!虞叔说的正是,家乡的味道让人无法忘怀。可是在上海滩。还是比不上杭州茶叶出名,不如办一个茶叶博览会,拓展一下宁波当地的土产,也是功德一件。”王学谦笑着回道,眼神毫无畏惧的看向了虞洽卿。
没来由的心中一紧,虞洽卿蹙眉心说:“被这小家伙看穿了?不对啊!这小子才多大的年纪。这么可能这么老道?”
“子高,我早上在交易所还有一个会,是商量交易所规范的事,你也不是外人,要是有时间的话。一起去听听吧?也算是给我出出主意,你可是归国的留美博士。眼界总是要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要开阔的多。”虞洽卿放下茶杯,在早上他喜欢和豆浆,这会儿工夫,又是茶,又是豆浆,还有起床后的一杯白开水,肚子早就有些受不了。心说:“要糟!”
王学谦微微欠身,心头明镜似的,从虞洽卿说起交易所的事,表情可以装出来,但眼神很难伪装,他看到的结果是,虞洽卿眼神中流露出的关心,并非对他创办交易所有所不满,反而像是急切的想要合作的样子。
“是这样的,虞叔,我也来上海快半个多月了。原先是家里派人来给我带话,安顿好之后再回乡。这不,总算是处理了一些棘手的事,虽说近乡心怯,但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回去吧?”王学谦玩味的瞄了一脸虞洽卿的表情,后者流露出的震惊顿时印证了他的猜测。“想来想去,得给虞叔告个别。可能时间来的匆忙,虞叔既然交易所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公事公办的口吻,这让虞洽卿颇为气恼,心里一着急,绷着的脸再也无法掩饰了。
失去了原先的气势,虞洽卿的眉毛耷拉了下来,这才显的精力有些不济的样子。语气也不想刚才那样充满质问的冰冷:“你小子,就没什么可说的吗?”
王学谦略带歉意的轻拍脑门,懊恼道:“该死!该死!刚才都忘记了,一想到回乡,心里欢喜的紧,把虞叔的事给忘记了。这次回乡,不知虞叔有什么要代劳的吗?小侄义不容辞。”
虞洽卿从一个小杂货铺的伙计,发展成为上海滩的商界大亨,每个礼拜就有船往来于宁波和上海,哪里会需要王学谦代劳的?
兜圈子,这种事情,虞洽卿把一套玩的纯熟,但没想到王学谦有点后来居上的样子。他甚至敢肯定,自己要是不问的话,这小子绝对敢立刻告辞,下次见到就不知道是一个月后,还是半年之后了。
心有不甘,虞洽卿这才开口:“子高啊!你可不老实,这上海滩多了一家交易所,你可是居功至伟啊!可是我就不一样了,政府通报批评,饬令整顿,这些天我的证券物品交易所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原本,虞洽卿的心里还琢磨着,是否在说话之余,顿一顿语气,拍个桌子什么的。
可是他也有点心虚,估计逃不了王学谦的眼睛,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免得再互相试探,瞎耽误工夫。
王学谦苦笑道:“虞叔,我这也不是赶鸭子上架,被逼的吗?”
“什么被逼的?我看你小子就是始作俑者。”虞洽卿笑骂道,脸上再也不绷着了,虽然可能威势全无,但也颇为爽心,一不留神却笑了出来。
吃准了虞洽卿没有埋怨的意思,说实在的,王学谦也有些担心,万一虞洽卿要是从中作梗,表面上不见得会做出来,但暗地里?那么刚刚拿到批文的上海第一证券交易所就可能要命运多舛了。
可奇怪的是,王学谦并没有在虞洽卿的眼神中看到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快,反倒是有种欣慰的表情,这让他非常纳闷。
难不成虞洽卿也支持公平竞争?
还是另有蹊跷?
既然猜不透虞洽卿心中所想,王学谦也只能叫屈道:“虞叔,我也是被架在火上烤着呢?这交易所不过是其中之一,掩人耳目的东西,可实际上,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哦,什么障眼法?”虞洽卿的兴趣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想到自己的表情似乎不够庄重,这才悻悻的将后背靠在藤椅上,显得有点失落。
王学谦抱怨道:“还能有什么?铁路呗!”
当初二马路上的非法交易所,早在五六年前,就买过铁路股票,但是因为当时的袁世凯的极力阻止,并用善后大借款购买了铁路股份,收归国有之后,铁路股票已经消声觅迹五六年了。
可王学谦随口一说,虞洽卿顿时想起来了。
这一刻,老头也有些莫名的激动,很多生意都是有风险的,但是对于铁路来说,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收入稳定,而且旱涝保收,再好不过的项目。
相比他做的航线轮船公司,船舶要维修,台风要规避,甚至连货物被海水浸湿,都要蒙受损失。加上船行驶在海上,难免会出现危险等等。
要是能够经营铁路公司,他还开什么船运公司啊!
支起耳朵,小心的深怕一个疏忽漏掉了关键的话,就听到王学谦像是烦恼袭人的哀怨道:“虞叔,我这是左右为难。一来吧,政府需要,作为国人自然在所不辞,可这生意容易引起别人的眼热,说白了吧,我这是在风口浪尖上被捶打着,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一个巨浪,把小侄给吞没了。可要是拒绝吧?一来这是浙江的铁路,我们浙江人不着急,谁着急?”
“你是说浙江的铁路?那一条?是沪杭铁路,还是萧甬铁路?”
虞洽卿一下子腾的从藤椅上跳了起来,身手矫健的一点不弱于每年六月大海潮时在海宁等地出现的弄潮高手。
“整个浙江的铁路,小侄可是为难的很。”王学谦得了便宜卖乖还卖乖道。
坐立不定的一下子站起来,一下子又坐下去,显然,这位号称军师的商界奇人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可是直觉告诉他,想要在这个行当里分一杯羹,王学谦的条件肯定不容易办到。
沪杭甬铁路,因为钱塘江的落差太大,汛期的水流也急,难以在钱塘江上建设铁路大桥,整个浙江的铁路就被分割开来,从上海到杭州的铁路,然后在桐庐一代,江面落差较小,水流较缓的地区选择渡口。
而整个浙江的南北铁路也被一分成二,难以起到沟通南北的作用。
但即便是这样,上海到杭州的铁路段,也是非常繁忙的。
王学谦说出铁路的秘密之后,相信虞洽卿的性格,肯定不会放过,这时候王学谦就是想要走,也走不了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落地自鸣钟,抱歉道:“虞叔,你既然要去交易所开会,小侄先行告辞,等从以后有机会再跟虞叔细说。”
“你小子,这是将我的军啊!”虞洽卿苦笑道。
王学谦诚惶诚恐道:“小侄哪敢啊!”
虞洽卿狡猾的探起头,眨巴眼珠子戏虐道:“交易所的事,我做不了主!”
王学谦心头一震,虽然他已经猜到了一些,但在虞洽卿的口中得到消息,还是非常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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