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高,你这是要砸我饭碗啊!可怜哥哥我大好的前程,就要毁你手里了。”卫挺生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极了上司犯错,被顶缸的小职员。语气倒是没有多少怨气,抱怨的成分倒是很浓。可为什么说是小职员?
因为,王学谦能很清晰的感觉到,卫挺生的身上压根就没有官威。说起来也奇怪,王学谦不管哪辈子,都没有进入过仕途,但他对官威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非常敏感。
也不是说他人比较敏感,而是在官位上坐久了的人。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习性,不经意的流露出来。也许是习惯了‘屁民’的社会角色分工,王学谦对官老爷有种天生的敬畏和不屑。敬畏是敬畏对方手中的权利,而不屑……这关乎到人品的问题。
王学谦扭头看着卫挺生,不慌不忙的将电报揣进兜里,笑道:“我说琛甫,你什么时候当官了?”
“你故意的是不是?”卫挺生还感觉很委屈的数落道:“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我在教育部任职。”
“总长不可能,次长也悬,不会是司长吧?”王学谦倒是想得简单,筹办一家国立大学,确实需要政府的高度重视,而教育部出来的人,官小了,展不开手脚,官大了看不上这点功劳。不过卫挺生堂堂留美博士,总不能用一个小职位给打发了吧?
就是他说的司长,估计也要大些折扣。
可是卫挺生瞪大眼珠子,像是很不服气的看着王学谦,良久才低头丧气道:“不是!”
“那么是处长!”王学谦宛然一笑,原来他猜的大了一点。想起顾维钧在美国完成学业之后,就在北洋政府的外交部当了一任处长,官位不算小,也不算埋没人才。可没过多久,就被提拔成了司长。当然。这也是因为顾维钧把唐绍仪的女儿追到手了,这才在仕途中如入青云。
卫挺生气的直喘气,跳起来大怒道:“子高,你这是故意挤兑我不是?再这样,朋友都没得做。”
王学谦见状,心中暗笑,不会连处长都是副的吧?
不过看卫挺生悲愤的眼神。好像副处长的也能在他头上拉屎拉尿,心中顿时了然,原来是科长,不过哈佛经济学博士毕业,回国后还在教育部任职就够委屈的了。相比于财政部,民国的教育部在政府中。缺乏存在感。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部门,要钱没钱,连个油水都没有的清水衙门。别说官员,连茶房看门的老头都抱怨,几年没有一个送礼的人。
为了不伤透卫挺生的心,王学谦陪着小心的问了一句:“是科长?”
卫挺生低头委屈道:“还是个副的。”
“不至于吧?以你琛甫的能力,怎么可能在去做一个不入流的小吏?”王学谦吃惊道。
“你以为我想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指着我挣钱养家糊口,而我除了去大学里当教授,就只能去京城求爷爷,告奶奶的谋来了这个差事。本以为,这次国立东南大学筹备之后,回部里述职能够调一级。这也不容易,教育部筹备处的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上去,就得把人挤下去。不过我时来运转,说不定这次回京,筹备处副处的位置会空出来,到时候……”
卫挺生语气一转,盯着王学谦怒道:“可是子高,你却把我好不容易建立的功劳要毁于一旦。你说我该不该着急?”
“副处长?”王学谦在脑力里过了一遍。心说这位老朋友的目标也真够低的,但好歹也是一个官。
“琛甫,你想过没有,现在北方战局扑朔迷离。要是段公能够在台上,你们这些小职员的位置当然不会变化,该升职的也不会耽误。可要是曹锟上台,整个内阁都要打工尴尬,像你这样没有根基的小职员,能够保住差事都已经是万幸了,还想着升职?”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再说了,大人物在台上斗的死去活来,跟我这个不入流的小吏有什么关系?”卫挺生紧张的语气似乎还有些发抖,突然却像是自嘲一样的笑道:“不过你知道什么呢?上海滩虽然繁华,但京城的政坛传来的消息可不会快!”
王学谦不认识般的默默看着卫挺生,这是他看到混得最失意,最倒霉的留美归国博士,原本他以为宋子文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卫挺生比之更甚。
宋子文不过只是因为失恋,丢了工作,至少在家里还是衣食无忧的。
而卫挺生的情况却是为了五斗米而折腰,而且由不得他选,不然他家里人就要饿肚子了。说起来,庚子赔款留美学生一共办了3期,09年到11年,不到200人。大部分学子的家境都太好,要不是考上公费留学这一条路,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无法承担出国留学昂贵的费用。
这大概也是卫挺生回国之后,一声不吭的能够忍受在大衙门里,当一个不入流的小吏的无奈。
卫挺生显然不太习惯自己的落魄和朋友之间分享,迟疑了一会儿,这才问道:“对了,子高。你回国后在干些什么?”
“我?”王学谦略微一点发愣的木讷,好在两人已经坐在车上,周围倒水都是可以信任的人,而且两人似乎故意不想让他们的谈话被人知道似的,用法语在交谈。
陈布雷支起耳朵听的再仔细,也是白搭。
不过他已经看出来了,王学谦的这个朋友混得恨不得意,或者说,混得很惨。
“算是一个商人吧!”
“什么?你怎么可以变成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卫挺生反应巨大的质问,似乎王学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不堪。其中也饱含着浓浓的关切之意。
不过,王学谦并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颇为坦然道:“商人也是社会的一份子,怎么就成了满身铜臭的恶人了呢?”
“你……子高,你可别糊涂。我们这些人,当初出去的时候,一个个趾高气扬,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我们踩在了脚下。但只有回来之后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梦醒了,就要一步步的脚踏实地的做起。还有就是梦想,既然无法让自己改变社会,那么教书育人,把自己的理念流传下去,也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卫挺生深情并茂的说着。说教的意味很浓,但王学谦倒不显得不悦,听得很认真。
卫挺生见王学谦没有反驳,心头也松了一口气,继续说:“或者你可以学我一样,先在政府部门谋一个职位。用不了几年,将来手上有点权力了,就能默默的改变周围。我跟你说……”
说道兴奋之处,卫挺生拉着王学谦的手臂,似乎胸口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别看哥哥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科长。”
王学谦不忘打击的补充道:“还是副的。”
“没错,副科长。这总行了吧。”卫挺生也不恼。反而坦然接受自己在教育部不受待见的尴尬境地,但却一点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但是人不能只看眼前啊!我虽然现在是一个小小的副科长,但我敢保证,要不了五年,我就能拿下处长的位置。到时候……嘿嘿……”
“就可以贪污了?”王学谦也是一时图爽快,说道。
“贪污?你把我什么人了?”卫挺生非常不满的脸色突变,随后却揶揄道:“改变生活,改变生活而已!”
王学谦没想到一句话就说到了朋友的痛处。反倒是奇怪起来:“老卫,你不会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收过礼吧?”
“我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光送出去……哪里有机会?”
卫挺生尴尬的笑了笑,表情却严肃了起来:“说正事呢?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王学谦见状,心里更有底了:“琛甫,你是学经济的。回国之后。如果从事银行,证券金融这些行业我就不说了,但是在政府衙门里,当一个小吏。你不觉得满腹的才华被埋没了吗?”
“埋没?”
卫挺生瞪大了眼珠子,嘀咕道:“等你知道饿肚子的滋味,脸面这东西是不太重要的。”
不过这样的话,也不过是自己一个人抱怨一下。即便是嘀咕,也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见而已。但卫挺生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起来,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远大的理想?尤其是过关斩将,在17岁就获得公费留美名额的卫挺生,10年过去了,现如今才不过27岁的年纪,难道会忘了自己曾经的理想?
面对王学谦的无心质问,卫挺生胸中也是汹涌激荡。
他学的是经济,银行、证券才是他发挥才华的地方。但是家道中落,又没有关系,不甘心在银行里谋求一个小职位。现实的无奈,让他不进反问自己,与其无法改变周围,还不如顺应潮流。
除了一声阅尽冷眼的叹息,卫挺生无言以对。
看到卫挺生这幅表情,王学谦的信心越来越足,原本他倒是非常看好宋子文,但是宋家的关系网太复杂,他最多从经济上改变一些宋家的境况,还当年的人情的意味很浓,真要把手上的产业交给宋子文打理,说不定过些年,就要被孙中山用来去革命了。
而卫挺生不会,这是他的机会,也是卫挺生的机会。
“琛甫,上海新开了证券交易所,这才是你展露才华的地方,难道就没有想过用一身所学,给这个新生的行业带来一些不一样的变化吗?”
卫挺生不听则罢,听了就来气,怨怼道:“就上海的证券物品交易所?说好听了,是弥补国内证券业的空缺,但实际上呢?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东西,依我看,还不如赌场的黑暗来的实在呢?”
“就这么不堪?”王学谦狐疑道。
“这还是好的,你以为我没有注意过上海的证券物品交易所?”卫挺生怒其不争道:“你看看什么人在办这家证券交易所,你就明白了。说诈骗都已经是抬举他们了,其危害甚至大过土匪进城。”
这话已经非常不客气了,王学谦也有点纳闷,怎么这个卫挺生像是吃了枪药似的,一下子变得如此激进?“如果让你掌握一家证券交易所,你会如何展开?”
卫挺生轻蔑道:“还不如当我小吏来得实在,至少不会辱及祖宗。再说了,我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说不定几年之后,我也是一个堂堂的处长。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我早就醒过来了,我何德何能,谁会让我做一家证券交易所的主席?”
王学谦心中狂喊,眉间顿时喜从天降,有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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