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伤别离

  数月血腥杀戮,各派江湖人物先后卷入,背后都是同一个令人窒息的身影,现在,这个人死了。

  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孙思邈一时没了反应,郭待封、义净从未料及这般结果,亦是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孙思邈率先言道,“轩辕老道深谙经商之道,世人都道他有未卜先知之术,哪里知道这其中许多苦心经营,且不说罗浮山周遭数百里内佃户佣工俱是他的眼线,就是大唐境内各道、府、州亦都布有耳目,举凡各地官商要闻、物价涨跌瞬息即知,才将这贱买贵卖的手段运用的神乎其技,周天下的事情竟是没有他不先知道的。”

  郭待封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眼前胖大敦实的老道士用心竟是如此之深,再看义净那边,也是震惊不已。

  轩辕集笑着摆摆手,道,“呵呵呵呵,微末伎俩罢了。”随又正色道,“冲虚观收集天下消息,十日为期汇总一次,今日适逢其时。适才弟子禀告,飞鸽接力传递送回长安城的消息,玄奘和尚已于二月初五坐化。”

  这下,消息坐实。郭待封心中仿佛卸下一方压抑许久的巨石,刹那间轻松许多,但他性格沉稳,喜怒轻易不现于言表。

  义净却是沉默不语,神色阴晴不定,渐渐的竟是显露出一抹悲凉。

  郭待封正诧异之间,就听孙思邈又道,“玄奘乃是佛门千里驹,一旦坐化,佛门损失惨重。依老道看,慈恩寺自顾不暇,郭公子尽可放心前去蕲州。”

  闻听孙思邈分析,轩辕集不住点头,面上笑意更加浓厚,郭待封看净面色越发阴沉,心思动处,突然有所醒悟,便道,“玄奘和尚领袖天下佛教,坐化之后,大乘佛徒必将全力治丧,窥基等人乃是玄奘得意弟子,必然返回长安,一时也就顾不上郭某了。”

  郭待封将孙思邈言外之意道出,孙、轩辕两人俱是点头不已。

  “不过,”郭待封话锋一转,又道,“正是因为玄奘已死,慈恩寺必然更加不肯放过《论事》。”

  这又是为何?孙思邈与轩辕集一时想不明白,看着郭待封。

  郭待封道,“玄奘在日,即使《论事》公诸天下,以玄奘学识之富、辩才之利,还有两代天子宠信,我看也未必一定能将大乘佛教势力连根拔起。玄奘已死,现在这批大乘佛徒,就不见得有如此能力和自信了。所以,一旦慈恩寺料理完玄奘后事,定会再次出手夺取。郭某要乘着这点时间,尽快寻得功法与《论事》。事不宜迟,郭某这就告辞。”

  郭待封思考周密,孙思邈闻言深感赞同,略一沉吟,便即应允。

  孙思邈与轩辕集将郭待封和义净送出冲虚观,约好蕲州相见,便即回转。

  郭待封和义净下山,一路无话,眼看来到山脚,义净突然停下脚步,道,“郭兄弟,贫僧有事商量。”

  郭待封笑道,“大乘小乘,俱属佛门,和尚不愿道门坐收渔翁之利。”

  义净一愣,想不到郭待封竟是看得真切,叹了口气,道,“郭兄弟智识超群,贫僧实在佩服。此间隐情,贫僧细细说与你听。”

  原来,义净与玄奘恩怨纠葛极深。

  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玄奘自天竺取经归唐,随即开展佛经翻译,全国诸多饱学高僧参与其中。后来,义净作为佛门后起之秀亦得参与。玄奘学识之富为数百年来所仅见,义净崇拜之情难以言表;玄奘对义净也是极为重视,多有提携点拨。

  时日推移,义净介入译经事业越来越深,自身学问同样日渐精进,发现玄奘竟然删削更改佛经,这一发现非同小可,义净震惊之余,却又不敢怀疑玄奘。最后,还是对佛法的虔诚战胜了对玄奘的迷信,义净鼓起勇气,向玄奘请问其中缘故。

  然而,此时的玄奘上得太宗、高宗两代天子宠信,下又领袖天下佛门,声势如日中天,哪里会在意义净这个佛门小字辈的质疑,并不解释,只教义净安心翻译,莫管其他。

  玄奘一味压制,并未能阻止义净心中的怀疑滋长蔓延,自此便多方留意,每当有天竺僧人来到长安,义净刻意结交,多方访问;玄奘门人弟子,义净同样旁敲侧击。功夫不负有心人,各方面的线索汇总起来,义净心中的偶像坍塌,愤而退出了玄奘的译经场,发愿要寻得真实佛法。

  郭待封静静听着义净道出前因后果,道,“玄奘与你毕竟有师徒之义,今日突然听到斯人已逝,和尚便不免悲从中来。”

  义净点点头,又道,“贫僧自幼出家,一心向佛,往日里因为玄奘惑乱佛法,这才离开慈恩寺译经场。但是,玄奘学问之高,千年以来罕有其匹,此人虽然极为世故圆滑,但私德无亏,对贫僧又有栽培提携之恩……”

  说到此处,义净竟是泣不成声。

  郭待封也不禁动容,义净竟是这般有情有义,沉吟片刻,郭待封道,“即使大乘佛徒修行的并非佛法正宗,和尚其实从未想过要将他们赶尽杀绝,追寻佛法真伪,只是为了正本清源,将大乘佛徒包括玄奘在内拉回到真正的佛法轨道上来。可是,一旦将《论事》公布,大乘佛教必将遭到巨大打击,天下人或者便会不论大乘小乘一律将佛门视作欺世盗名之辈,这样的结果道门乐见其成,却并非和尚想要的。”

  义净止住哀痛,道,“郭兄弟所说不错。”

  郭待封心思缜密,竟是将义净的心思洞彻无遗,也正是因为了解义净这番真实想法,郭待封才从心底里敬重义净,信仰坚定,恩怨分明,不愧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和尚,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就该恩怨分明。郭某被那提和尚强行布下封印,就算以后真能得他一甲子真气,心中也并不觉得亏欠与他。不过卢迦逸多、道林两位,郭某倒是深感两人相助之恩,所以,郭某也还是认自己是佛门弟子,自然不愿佛门毁于一旦。日后寻出《论事》全本,郭某定然将其交予和尚处置,是明白公诸天下,还是慢慢度化大乘佛徒,可以从长计议。”

  郭待封第一次向义净道出内心真实想法,义净自然听得出来,心中感激,道,“多谢郭兄弟深明大义。贫僧早已皈依佛祖,以死卫道义不容辞。郭兄弟无端卷入如此劫难,贫僧定当全力相助炼化封印。”

  郭待封道,“多谢大和尚鼎力相助。”

  义净又道,“孙思邈虽然发下重誓,但是此中关系重大,一来佛道斗法数百年,如此机会,贫僧怕道门未必真就肯轻易放过。再者,孙思邈虽然辈分极高,但是毕竟尹文操才是现在的楼观宗宗主,未必就肯听命于他这个师叔。”

  郭待封点一点头,道,“不错。这一层郭某也想到了,你我小心从事就是。”

  义净欲言又止,郭待封便道,“和尚,你我情同手足,还有什么不好明说的。”

  义净面带尴尬,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玄奘坐化,道林和尚也已经西去,贫僧想与郭兄弟分别几日,先将道林骨灰送回妙高山,妥为安葬,然后贫僧打算返回长安,一来为玄奘和尚送葬,而来看看能否说服窥基再勿出手。”

  义净要走,郭待封不免有些吃惊,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便笑道,“正该如此。蕲州之行十有八九无惊无险,再说孙思邈也好、道门也好,断然不肯看我身处险境,和尚尽可放心,倒是窥基那边期望不要太大,等和尚诸事安排妥当,便来寻我。”

  义净自是满口应允,与郭待封互道珍重,就在山脚洒泪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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