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待封怔怔地望着遍地尸山血海,惨叫声声入耳,心中一片恍惚。
只是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两百军兵大半死于弩箭和剑气之下,林中尽是尸身浸泡在血泊之中;昆仑奴十八尸体上剑伤无数,手中缅刀扔在一边;疤脸军官腿部中剑,一身血污,跌坐在地上。
失去右臂的卢迦逸多,火红僧袍半为血洗,目光阴沉寒冷,兀自傲立,在窥基等人逃入林中后,庞大的身躯如小山崩折般轰然倒下。
郭待封一惊,忙奔了过来,抚着卢迦逸多,口中急唤,“大师,你怎么了?大师。”
就见卢迦逸多“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时,疤脸军官也带着名军卒一瘸一拐走近前来,“大师,且请叫这军中大夫为您包扎一二,此地不宜久留,我等还是速速前往交趾县城,行文岭南道增兵护卫,捉拿凶徒,再派良医为大师疗伤。”
郭待封深以为然,转眼看着卢迦逸多。
卢迦逸多却似没有听到疤脸军官说话,淡蓝色眼眸盯着前方,一片冷漠。
疤脸军官见卢迦逸多不置可否,留下军医,转身去指挥剩余士兵清理战场,不多一会儿,伤兵俱都简单疗治,包扎完毕,一百余具军兵尸体也已整整齐齐摆在地上。
这边郭待封从马车上拿下一方蒲团,扶卢迦逸多靠着车轮坐下,看他面色落寞,枯坐不言,右肩断臂处碗口大小一片,血肉模糊,隐约可见白骨森森。
大夫就要上前包扎,卢迦逸多却冷冷地摇了摇头。
卢迦逸多重伤如此,都是为救郭待封而起,郭待封心下感激,忙道,“大师,此处离城不远,进城之后即可为您联系良医,将养恢复后尽快回京。”
疤脸军官这时又过来请命,“不必了。”卢迦逸多终于开口,声音似极艰难,早又喷射出一口鲜血。“贫僧怕是要和师弟死在一处了,或许这就是佛祖的旨意。”言语中满是宿命的味道。
“大师,何出不祥之言。”郭待封心下不忍。
“再勿多言。“卢迦逸多话说的极为缓慢,却极坚决,面色更加枯白难看,双目中神采早灭,“贫僧已经油尽灯枯,体内精气枯竭,窥基最后那一剑不但毁了我右臂,而且将我内脏尽数震碎,贫僧大去之期就在今夜。”
郭待封和疤脸军官面色一沉,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结果,还要再劝,卢迦逸多抬手止住二人,继续道,“郭施主,你体内这封印,贫僧怕是无法亲自助你炼化了。”
“大师,在下体内封印还有一年之期,况且福祸自有天定,来日再议不迟。为今之计,还请大师速速疗伤为要。”郭待封不敢相信卢迦逸多已然垂死,还是好言相劝。
“田将军,还请传令军兵守住四周,贫僧与郭施主还有话要说。”卢迦逸多没有理会郭待封,转脸冲疤脸军官道。
头一遭见卢迦逸多如此客气,疤脸军官有些不解,只是应声而去。
卢迦逸多缓缓抬起左手,示意郭待封靠近一些,道,“命中自有定数,贫僧已是无药可救。但贫僧师兄弟三人俱为弘法而亡,可悲可叹。”说到这里,卢迦逸多大声咳嗽,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看看其中似混有内脏碎末,惨笑着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贫僧师兄弟俱都拜在龙树尊者门下学道,先后来到中土大唐弘扬佛法,此前已经与施主说过。
这场血腥杀戮,俱是因为一卷论典而引起。现今要着落在施主身上,既已卷入其中,贫僧便把这里的始末根由说与施主。”
郭待封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半个月来一路逃亡一路凶险,杀机四伏中似有一条看不见的黑线牢牢拴住自己,现在这条黑线就要露出本来面目。
“佛祖释迦牟尼,三十五岁悟道,创立佛教,此后辛勤传教布道四十五年,八十岁时涅槃。”卢迦逸多面色虔诚,眼神空灵,似在回忆一段神圣的往事,“佛祖曾经为弟子们制定下严格的清规戒律,所有人都必须遵守。佛祖在世的岁月里,没有人敢于提出异议。
但是,等到佛祖入灭之后百年,终于有僧人不愿再坚守佛祖的清规戒律,他们联合起来向长老们提出修改戒律的要求,被拒绝之后竟然反出佛门,自称大众部,而将坚守佛祖戒律的长老们称为上座部。”
原来如此,郭待封终于明白,那提和尚传与他真气前喊的“上座一脉当可弘大”是什么意思了,想来卢迦逸多和那提师兄弟就是属于佛教分裂后的上座部了。
“大众部僧人自称是佛祖弟子,却篡改了佛祖亲手制定的戒律,”卢迦逸多眼中燃烧着愤怒,声音颤抖起来,“所以,他们千方百计要从佛祖的言论中为自己大逆不道的行为找到依据,找不到之后他们竟然篡改甚至编造佛经,假托佛祖的言行来证明自己的主张,还到处宣称这才是佛祖的思想。
发展到最后,大众部僧人丧心病狂,甚至要从上座部手中夺取佛法正统,自称为所谓的大乘佛法,贬低上座佛法正宗为小乘。”
说到这里,卢迦逸多情绪异常激动,大声咳嗽起来,一口一口鲜血吐出来,面色更加苍白。
郭待封这才明白,卢迦逸多听到对方说自己是小乘时,为何会无比激动和愤怒。
“难道说,上座部僧人就听之任之,不采取反击么?”郭待封有些迷惑。
“当然要反击,一入佛门便是卫道之人,岂能看着这帮大逆不道的僧人肆意歪曲佛法。”卢迦逸多眼中又点燃了狂热,“上座部长老收集了有关大乘歪曲佛陀本意的诸多证据,一条一条予以反驳,写成一部论典,一共是二百五十二条。”
“为那提大师招来杀身之祸的就是这部论典?”郭待封恍然大悟。
“不错。这部论典一出,佛祖的真相、佛法的本源,就会大白于天下,大乘僧人的谎言就会不攻而破,一败涂地,故而他们视之为洪水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卢迦逸多此时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
“既然如此,想来上座部信众也不在少数,直接将此论典印刷发布天下不就可以见效了么,为何不见行动?”郭待封有些不解。
“哪里会这么简单。大乘僧人经过数百年发展,也已经势大根深,普通百姓受他蛊惑已久,轻易印出此书不但不能起到澄清佛法的作用,反而会招来无妄之灾。”卢迦逸多叹口气,接着道,
“贫僧与大师兄来到大唐后,已经发现中土尽信大乘,故而我们打算先取得天子的信任,然后在朝廷支持之下传经,哪里知道何其难哉!当时,我与大师兄手中尚没有得到这部论典,只是要弘扬上座部传自佛祖的基本经书,对大乘僧人的威胁还不算大,所以,只是受到一些排挤,并没有生命危险。
但是,那提师弟心高气傲,见贫僧与大师兄数十年毫无进展,便决定自己亲来东土大唐传法,那提师弟手段极为猛烈,将有关上座部的一切佛经尽数搜集整理齐备,尤其是搜集到了那部论典,一并带到大唐。要将这些经书全部翻译成汉文,彻底击败大乘佛教伪法。
可以想见,那提师弟的到来引起了大乘僧人的极大恐慌。永徽六年(公元655年),那提师弟一到长安,慈恩寺就将他带来的所有佛经尽数扣留,并向皇帝屡次进言,派他前往真腊采药,为天子炼丹。
转眼八年时间过去,那提师弟成年累月奔波往返于长安与真腊之间,即无经书,更无时间,传法之事一无进展。
今年十月,他回到长安之后,计划强行动手翻译佛经,结果竟惨遭毒手。”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