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月之逝

  我推门而入,将金创药搁在了红木桌案上,沉默半响才道:“虽未伤及要害,伤口还是要及时包扎的。”

  叶倾这才转过脸,缓缓点头。

  待包扎好伤口,他嘱咐道:“我受伤的事情千万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我点头,如今卧龙山庄的其他人大都不可信,卧龙山庄虽是表面光鲜,内里已腐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能让叶家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一个苏琴也是难以做到,怕是还有其他的奸细。何况此种情景,若让他人知道了叶倾受伤,人心定然不稳。

  他却挣扎着想要起身,我连忙去扶,却被他摇头拒绝了。

  “跟我来。”他道,说罢领着我向一旁书架走去,他的脚步沉重,他的呼吸略急促,但面色却是沉静如常,似乎肋下被刺中一刀的并不是他。

  书架右上方有一只缥色釉大瓷瓶,瓶中插有几枝新折的樱花,芳华正盛,盈盈带雨却隐隐带这几分花盛将败的迹象。

  叶倾扭动着瓶身,书架骤然向两侧打开,中间出现了一条暗道,甬道幽幽,不知通向何方。

  叶倾转过身,轻声道:“一会要紧跟我。”

  我点头,他点燃烛台,便领着我拾阶而下。甬道幽深,蜿蜒不绝。我们最终到了一座石门前,叶倾启动机关,石门缓缓开启,门后是一间密室,不过十步平方,内里却置有书架,桌案,地图,沙盘等,五脏俱全,显然是卧龙山庄商议密事之地。

  叶倾走到桌案边,靠着软塌坐下,桌案上摆放着一只红泥小火炉,一壶黄酒。叶倾点燃火炉中的木炭,将酒搁在炉上。火光闪烁不定,映得他脸上多了几分暖意。不只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中多了几分柔和,那种温柔不是针对陌生人的所展现出的彬彬有礼,亦不是作为兄长对于的我的关怀备至。

  他摆弄着酒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可惜未到青梅时节,否则可以以青梅煮酒,不过真若到了那时候,山里的樱花却早就谢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我,道:“过来······”声音温润如水,而尾音却猛然低了下去,几乎呢喃,模模糊糊中,我似乎听到他方才吐出的是“清弦”二字。

  待我走过去坐下,叶倾打开了木桌下了暗格,他拿出一张图纸,一块碧玉,一封书信。

  叶倾将图纸递给我,道:“这是卧龙山庄秘道的图纸。”

  我接过来一看,甬道交错纵横,很是复杂,不禁皱眉。

  叶倾道:“这图纸本就有些晦涩难懂,我带你走一遍,你定要记住,到了这密室以后。”说着他侧身指着木架上那座白玉观音像,“你扭动一下玉像,便会出现另一条暗道,可以直通庄外。若是到了那么一天,你就从这暗道出去,找到一个叫天若有情的客栈,你把这玉佩和我的书信交给掌柜,他便会领你去雪谷,那是我师父的谷地,外设有阵法,旁人是进不去的,你可以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如果······”叶倾顿了顿,脸上出现了罕见的犹疑之色,却还是说了下去,“如果可以的话,带清弦一起走。”

  我点头,叶倾他清楚以我的能耐是不可以左右慕清弦的行动的,但他还是放下了骄傲恳求与我,我又岂有不应下之理。

  “那你呢,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皱眉,不禁道。

  “不。”叶倾道,语气淡淡的,而态度却异常坚决。“叶家这一百年来,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可谓作恶多端,我最后就算死了也算是为叶家赎罪了。”

  我急道:“可是那都不是哥哥的错啊,为什么要替他们赎罪”

  叶倾笑了,“白皊,你总是把我我想得太好,叶家哪一任家主不是手上沾满鲜血。你看到月影小阁那些杀手没有,他们只是杀人的刀剑,而我却是握刀剑的手。”

  “可是······”我还欲再辩。

  叶倾却道:“不要再说了,我终究还是叶家的家主,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我知道叶倾虽表面温和,一旦做出决定是很难改变的,只得放弃,心里却想着,去求助慕清弦,如果是她的话,一定能够改变叶倾的心意的。

  帮叶倾处理好了伤口,我出了门,本想直接回樱苑,可转念又想这叶家恐怕朝不保夕,不如趁此时去拜祭一下母亲。

  于是我回屋取来斗篷,趁着山中的几分凉意,去了后山。

  进了后山不出一炷香时间,便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低沉的对话声。我朝着声源走过去,由远及近,声音逐渐变大,先说话的是个男人,“你甘愿做一辈子杀手,一辈子不见光日,为叶家卖命么?”

  “当然不愿意。”回应的是个女子,淡漠中透着几分清冷,听起来有那么几分熟悉。

  “那就把卧龙山庄的布局图交给我,然后杀了叶倾,卧龙山庄,不,整个苍山都是你的。”

  过了半响,女子道:“好。”

  她说话的时候,头不禁偏了偏,月光真好照在她的脸上。

  那个女子——分明是慕清弦!

  我惊讶万分,几乎叫出来。

  过了半响,那个男子走了。慕清弦才道:“出来吧。”

  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呵。”身后传来了一声嘲笑,不过片刻,慕清弦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见她发现了,我也不再伪装,大声质问他,“你背叛他,你居然背叛他!“

  “是。”她没有否认,眼中一片漠然,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叶倾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背叛他!”见她如此,我更加愤怒。

  慕清弦的神色仍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皱了皱眉,随即便一手刀敲昏了我。

  我醒来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我点燃了随身的火折,发现自己置身于秘道之中,向前行了行了十几步,出现一到台阶,拾阶而上,便看到一道石门,我贴着石门,听到门外传来厮杀声音,和大火燃烧的声音。知道敌军已入侵了庄内,我连忙向反方向跑,顺着另一方向的秘道一直往前走,大约半炷香时间出现一道岔口,我心下很是焦急,不知该选择哪一条。

  就在此时,左边那条道似乎传来的说话的声音,幽然回荡在漆黑的甬道之中。我大喜,顺着左边的甬道而下,声音由小渐大,然而最终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道巨大的石墙。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煮过这青梅酒了。”此时,耳边传来慕清弦清冷的声音。

  我使劲拍打石壁,石头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慌乱之中触碰到了机关,正上方突然开了一个小孔,透过小孔,我窥见了室内的场景,对话也听得更加清晰了。

  慕清弦与叶倾对立而坐,中间的桌案上搁着一套酒具,酒壶正置于火上煮着,冒出蒸腾的水雾。

  我一惊,想起昨夜慕清弦与神秘人的对话,隔着石壁向叶倾大声示警,奈何石壁太厚,里面的人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只听叶倾接道:“是了,有八年了”。他的面容隐在浓浓水雾之中,低眉垂眸,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脆弱。

  慕清弦继续道:“我记得那时你和你师兄常常在外游历,每每携剑而归,都会饮上一杯青梅黄酒,饮毕便拔剑而舞,那时候,我还会弹琴以助兴。”

  她说着说着便轻笑了起来,眼里有罕见的娇嗔,“那时你以教授琴艺的名义骗我住进樱林小阁,结果一曲未教成,我的琴声倒是成了你练武的伴奏。”也不知是触景忆起过往,慕清弦声音一改以往的冰冷,竟带着些吴音妖娆的柔软,脸上的神色也温和了许多。

  “是的。”叶倾回道,抬眸怔怔地望着慕清弦,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八年,八年的时光,就这么转瞬流逝了。师兄如今也被我所累遭人暗害,而你也······”

  慕清弦没有接过话,只是拎起酒壶,将酒倒入了白瓷酒杯中,递给对面的叶倾。

  叶倾瞥了瞥酒杯,伸出去的手有那么一霎那的迟疑,最终还是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脸上的神色复杂莫测,“好酒,果然是好酒,清弦煮的酒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呢。”

  “是吗,我还以为我那沾满鲜血的手煮过的酒,庄主会不愿意喝呢。”慕清弦轻笑,带着几分讥诮,神色也霎时变得不再柔和。

  “怎么会呢。”叶倾叹道,看向慕清弦的眼中有些微的怜惜,“如果你是杀人的剑,那我便是持剑的人,所有的罪孽都是要算在我一个人头上的。”

  “可惜,我不想再做你们叶家的剑了,我不想再为你们叶家卖命了。”慕清弦的声音彻底归为冰冷,不含一丝感情的双目直直盯着叶倾,“昨天,赵家有派人来找我。他承诺只要我杀了你,我就可以成为卧龙山庄的新主人。”

  叶倾轻笑,“你相信他?”

  “我答应他了,”慕清弦顿了顿,“所以刚才我在给你的那杯酒里下了毒。”

  叶倾神色微变,眼底却掠过一丝的不可置信,但很快又归为沉寂,“我知道。今日你一反常态提起过往,我便觉得奇怪,后来你递给我这杯酒时,我便察觉了酒里有毒。暗雪这种毒无色无味,极为少见,可是清弦你忘了,我早年在外游历,稀奇古怪的事物倒也见得不少。”

  他拿起酒壶又倒了一杯饮尽,微醺的眼中有了几分苦涩的笑意,“只是啊,清弦,你不知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包括我的性命,你大可不必如此的。”

  慕清弦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身体极力克制般地微微颤抖,而眼眸中却枯如死灰,“哼,骗人。我想要自由,我想要获得尊重,我想要稳定而富足的生活,我想要光明正大地活着,不必为罪孽所累。而这些,是为叶家这个烂摊子心力交瘁的庄主能够给我的吗?”

  “如果我说我能呢。”叶倾直视她,目光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慕清弦竟愣在了当场,下意识回望着叶倾。

  然而这样的对视只持续了半响,叶倾低眸苦笑道:“罢了,像你这样的人不是自己不择手段取得的,别人给的怕是不会相信的吧。罢了······罢了,这也是个不错的收梢呢。”

  言毕,他便瘫倒在了座椅上,桌上的酒壶依然在煮着,不断冒出蒸腾的热气。

  我看见此幕,悲愤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胡乱拍打着石壁,几欲哭喊出声来。极度悲痛之余,竟挣脱了师父给我下的封印,回复了内力

  而慕清弦只是怔怔地坐着,半响,才取了叶倾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那是叶家家主的象征。她打开了另一道暗门便走了出去。

  她走出去片刻,我终于找对了机关,面前那道石壁终于打开。我冲进密室,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

  我拿起挂在壁上短剑,尾随慕清弦而去。

  也不知怎么的,身怀绝技的她今日脚程却慢了不少,我竟能勉强跟上。我尾随她来到了樱苑碧落轩正堂,那里是庄主议事和举行继承仪式的地方,此时却是空无一人。之间慕清弦取出了正堂匾额后族谱,那里写着历任庄主的名字,她在最后一行,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看着,异常愤怒:她竟是到了现在还只想着满足一己私欲!

  我拔剑,狠狠刺入她的后心,又立刻收剑,霎时血花四溅。她转身看见了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其实我也诧异,大抵是她彼时心神不宁,否则我绝不会这么轻易得手的。

  “为什么?”她问道。

  “为什么,你杀了我哥哥,他那么爱你,你却为了一己私欲杀了他。”我用剑指着她,双手却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你哥哥?”

  “叶倾,他是我哥哥,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听罢,她眼中闪过惊诧之色,随即了然地笑了笑,“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你哥哥。”

  “胡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你给他下了毒,下了一种叫暗雪的剧毒。”见她不认,我更加悲愤。

  “不,我给他下的不是暗雪。当年赵子轩在造出暗雪的同时还创造了一味与暗雪非常相似的药,名曰:流觞。这种药可以使人遗忘过去。我给叶倾下的是流觞。我要让他忘记过去,包括我,我不想他每每回想起我都带着痛苦的表情,如果有一种药能让人遗忘痛苦,保留美好的记忆该多好,可惜没有。”刺穿的伤口不断有鲜血涌出,鲜红的血液从慕清弦的黑衣里浸出,将她的前襟染为暗红,而她竟然撑着将话一口气说完了。

  她言语真挚,不似做假,我霎时信了几分,“你说得是真的?”

  “是的,亏叶倾说他见多识广,他只知有暗雪·····却不知还有流觞。”慕清弦说着,沾满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终究还是不信我。”

  我愣了愣,手中的剑却不自觉松了松,慕清弦支撑不住身体,委顿在地。

  我蹲下身,直视她的双眼,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我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让他死心而已。流殇药效再灵,对于太固执的人终究是没有用的。叶倾他······他太执著了,对叶家是,对我亦是。一出生便注定要被绑在那高高的王座之上,被责任······被使命所累,没有自由,没有选择的权力。我只希望······他能忘记这一切,过他想要的生活。”

  我顿时愣在当场,那一刻,我耳边响起了母亲的曾经的话语:“爱一个人就是不计得失,不问后果,甚至不求相守,只为你爱的人能够获得幸福与自由。”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了解爱的真谛,却不想到头来自己对于爱情都是懵懂无知。我曾经无数次猜想过慕清弦屡次拒绝叶倾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杀人无数的慕清弦内心早已麻木,或许是因为慕清弦自觉罪孽深重,没有资格得到幸福,而我独独没有料到最重要的原因。而这个原因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爱上某个人时,才真正地感同身受。

  漠不关心也好,言语伤害也罢,都不过只是浮云用来遮蔽世人眼,掩盖自己的心,兜兜转转也不过只是因为一个爱字。由爱而生怖,因怖而抗拒。她大概是害怕感情再度成为对方的软肋,所以才会屡屡拒绝叶倾,不惜以言语中伤他。

  我猛地跪在她身旁,扶起她的肩,“既是这样,你就更不能死。你死了,我哥怎么办。你等着,我给你找大夫。”

  她抓住我的手,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是没想过或过今日的。最后的王都不好当,他们······他们需要一个人,被钉在耻辱柱上,被世人······被后世非议,与其是他,我宁愿是我。你快走吧,他们······快来了。”

  说着,她握住胸口插着的剑,狠狠地刺地更深,待我反应过来,她已委顿在地,没了呼吸,鲜血从墨色的长衫中浸出,形成一朵艳丽的暗红色的花。她失去血色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不同于她生前冰冷的嘲笑,那微笑是发自肺腑的。她身上那些冷酷而残忍的特质在此时消失了,她终于回归了原来的样子,干净而素淡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渴望自由的精魂,挣脱了地狱的枷锁,正向着光明奔去。

  远处,烈火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燃烧尽了这世间的愤怒,罪孽与不平。亦或许这世间的罪恶根本无法被燃烧殆尽,但至少给人们带来了一时的平静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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