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庚申年,暮春时节,苍山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冷雨。山上的樱花被风雨吹打零落得满地都是,遍山落樱如血,晕染了一种悲凄而哀伤的色彩。
而就在这几天前,苍山的名门望族,一方之霸,卧龙叶家灭亡了。
这对于大多数嫉恶如仇的人来说,的确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然而,这样的豪门望族顷刻间轰然倒坍也不免引人哀悼,叹惋。
于是,世人开始寻求叶家灭亡的原因。坊中便流行了这样一个传言,说是叶家家主,卧龙山庄庄主叶倾最信任的女人背叛了他,因而叶家得以迅速灭亡。于是众人都纷纷骂红颜祸水,那些有些门第的家族也纷纷开宗祠训诫,以警告后世子孙,莫要因女人误了大事。
这也难怪,历来帝王君主亡了国,人们都会把罪过归咎于他们的女人。叶家虽不是帝王君主,但也算是一方之霸,独自统领着半壁江山,也勉强算得上一个无冕之王,所以自然也不能例外。
彼时叶家二十有五,尚未婚配,这祸水之名便只得落在了叶倾最亲近的女人慕清弦身上了。
然而事实却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只有我了解真相,知道其中的曲折。
那是一段孤艳而又哀绝的故事,被蒙上了苍山冷雨连绵的阴郁和名门望族权利斗争的血腥气。
大约是在一个月前,我来到了苍山卧龙山庄。我当时衣衫褴褛,蓬头散发,手里持了一把断了一根弦的琵琶,琴面上还沾了些已经发黑了的血污,样子极为狼狈。当时我从临沧跌跌撞撞,几经波折才来到了苍山,途中盘缠用尽,只得当街买唱。
那一天也不知是因为我形象太为狼狈,还是因为琵琶断了弦,我大半天都没有收到一枚铜钱,胃里空空如许,不由隐隐作痛,心下也颇为着急。
我坐在街边,对面就是连绵起伏的苍山。葱葱郁郁的层林中,卧龙山庄的檐角隐约可见。卧龙山庄就像是蛰居的卧龙盘旋于苍山之上,虽未见其全貌,却能够隐约感受到那种王者之气。
那个时候,我竟暗怪自己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苍山,即使到了这里,终究还是进不了卧龙山庄。
然而,就在我沉思的时刻,一架四马并驾的马车停在我的面前。车身皆是由点金乌木雕花装饰,金银细纹的车辕上亦镶嵌了白玉宝石,车顶四角配以金丝流苏,庄重大气却也不失雅致。马车前后簇拥着一众随从,穿着都是颇为讲究。车后还用几匹马拉了几大箱行李,显然是远行归来,然而从车后的雕花木箱到豪华马车皆是一尘不染,没有一点风尘仆仆的样子。
车上的窗帘突然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只男子的手。那是一只典型贵公子的手,干净而修长,拇指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只可翻云覆雨,掌控着千万人生死的手。
车中传来男子的声音,低沉却柔和,如涓涓溪流缓缓流出,煞是好听,“抚琴者,可否为在下弹奏一曲?”
那时候我隐约感觉这个男子会是我今生的知音。因为他并不像以前我遇到的那些人,没有像那些自诩富有同情心的人在我面前扔下几枚铜钱后不曾正眼看我便大步流星地离去,也没有像那些纨绔子弟停下来,却不听琵琶,神色不恭地只盯着我看。
他只是坐在车里,静静地聆听。
我为他弹奏了一曲,那是我至那时为止弹得最好的一曲,不为钱财,不为名利,只为那一刻,抛却了门第高低,富贵贫贱的隔绝,两颗孤独之心的相遇。
曲罢,良久,他才道:“姑娘可愿跟随在下回卧龙山庄?”
承蒙上天眷顾,在这个凄风冷雨的傍晚,我终于能够跨进卧龙山庄的大门。
那扇漆黑的大门向我缓缓打开,向我展示了一个我完全想象不到的世界。与其说是山庄,不如说是一座宫殿。那里没有归隐山林的闲适与超脱,却有身为一方霸主的矜持与高贵。叶家始祖叶英在被迫归隐山林之后,建造了这样一座山庄,倾尽了自身的想象,费尽了当时能工巧匠的才华,同时也耗尽了人力与民财。长桥回廊,蔓延其间,舞榭歌台,高低错落,广夏楼阁,隐于绿荫之中。乘坐马车观赏此景的我只觉的目不暇接。
这座山庄是奢侈豪华,美轮美奂的,可她也是低调含蓄的。她隐于山林之中,以玄色为主,若不仔细观察,却是难以发觉的。
车行了半路,又出现一座高大的宫门,一众身着黑衣的仆从与侍卫从门后走出,迎接他们的庄主。除了领头的那个人发了话外,其余人都是沉默的,安静到可怕,以一种近乎机械的整齐笔直地走到马车前,甚至每个人低着的头都是同样的高度。
此时,我依稀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压抑,一种死气沉沉,行将就木的陈腐气,那**肃穆的黑色此时也有些令人生厌。
我举目望去,那唯一不同的便是远处那一抹红色了,如一片红色的霞云,蔓延在天边。走近了,我才发现那是一片樱花林。马车停在了那里,我知道我到达了传说中的樱园。
我走下马车,驻足欣赏此景。或许是借了苍山的灵气,这些樱花开的格外的繁盛,如火如荼,是山下那些稀落凋零的,比街边冻死骨还瘦的樱花所不能媲美的。居于此间,我也不禁为自己狼狈的样子而感到羞愧起来。这时候有一个伶俐的丫头走了过来,到我前去梳洗更衣。
待我梳洗完毕回到樱花林,正看见那个男子正在樱花树下品茗。他换了一身素色直裾,外面披了轻薄的大氅,一副慵懒却怡然自得的样子。
见我来了,男子起身,冲我笑道:“在下卧龙山庄叶倾,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他的微笑优雅而和煦,完全不同于那些王孙公子的虚伪与造作,使得我不由愣住了,半响才道:“白皊。”这是母亲给我的名字,希望我忘却前尘往事,自此纯白如一。
他拿起一旁的琵琶递给了我,还是我原来的那把琵琶,只是断的那根弦已被换上了新的。
只听他说道:“本来想给白姑娘换一把新的。但仔细看这把琴,虽已破旧,却也是把好琴,姑娘一直不肯丢弃,想必定是姑娘心爱之物。遂请了琴师修好,调了音色,姑娘你试试看。”
转轴拨弦,未成曲调之时,却见远处走来一位女子。身着纯色玄衣,没有丝毫配饰,却衬得她的肌肤更加洁白如玉,她乌黑长发被轻轻绾起,发间插了一支白玉簪。
待她走近,我这才看清她的面容。明眸皓齿,眉宇如画,也是一个绝妙的美人儿。但她的眼睛却如仲冬寒雪,冷冷冰冰,不含一丝感情。
她那冷锐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虽只是片刻,我却被看得不寒而栗。
一旁的叶倾似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冲我一笑,我立刻安心了下来。
他看向那位女子,笑道:“这是白皊。我途中遇见她,弹得一手好琵琶。我把她带回来与你做个伴。”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在提及“琵琶”二字时,女子的目光闪了闪,但又很快归为平静。
她开口道,声音也冷如十月寒风,“庄主忘了,属下出生寒微,哪里听得懂这些阳春白雪。人庄主还是自己留着罢。”
她又转过头来瞥了瞥我,眼中闪烁着嘲讽的光芒,“自诩高门大户的叶家也会接纳一个卖唱女这般低贱的角色,可真是稀罕。若无他事,我先告辞了。”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没料到第一次见面,她就出言相讥。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此时的脸色是多么的难看。
叶倾安慰我:“不要在意,她一贯如此。”
他对我说这句话时,眼睛却看着那个绝尘而去的女子。目光中充盈着悲哀,怅惘和眷恋。一时间,我又觉得他看的不是那个女子,而是透过那个女子看到不堪回首的过去。
“弦已调好,公子想听什么。”我问道。
他这才回过神来,半响,才对我缓缓吐出两字:“《黍离》。”
我愣了愣,诧异他为何要听如此哀歌,但还是没有多问,只是拨弦弾唱,琴声悠扬,伴随着那漫天的花瓣随风飞舞着: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反复吟唱了不下十篇才停了下来,看向叶倾,远处夕阳的霞光笼罩着他颀长的身躯,他像立在光影里,平和而又静谧。但我还是依稀感觉到了他眼眸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对于一个喜爱乐曲的人来说,音乐会是他情感的寄托与维系。如果一个人对于一首曲子表现了极端的偏爱,那么他一定有一段往事与之相关。
此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一段怎样的故事,只依约感觉那一定与那个女子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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