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逐渐剥离

  不知为何,这位名叫“张一一”的女人似乎对我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总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可以像姐妹那般亲近和信任的人,所以在她热情而温暖的拥抱之下,我情不自禁,也毫无保留的向她展露出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不过在意外听到了这道从卧室门口传来的稚嫩而清脆的童音后,我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止住了自己的眼泪,因为作为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孩子,看到我现在这副痛哭流涕的鬼样子。

  就在我扭过头去偷偷擦眼泪的时候,张一一也落落大方的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十分隆重的向我介绍着小女孩的身份:她的女儿,娜塔莉亚。

  我惊讶的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第一个出现在脑海中的词语叫做“荒谬”——这个小女孩看起来至少有八九十来岁了,这个自称是模特张一一才多大,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可在经过了一番仔细的观察之后,我却不得不相信了她的说法,因为这个小女孩的眉眼口鼻都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几乎完全是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我也获知,这位看起来顶多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张一一,居然很快就要过她的二十八岁生日了!

  自从四年前我生下了女儿刘琳以后,剖腹的刀疤、细密的妊娠纹和饱满顽固的脂肪层就在我的小腹上牢牢的定了居,这四年来我使尽了各种手段都没能把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赶走,现在看看她那明显还没有A4纸粗的小细腰,再低头看看我那被遮掩在裙下却依旧显得臃肿的小腹,第二个词语从脑海里蹦出跳到了我的眼前,这个词语叫做“嫉妒”。

  明明都是宝妈,为什么她看起来还像个元气少女,我却人老珠黄直奔着黄脸婆的形象一去不返,人和人之间的区别真的有这么大吗?或者真像某本书上说的,生孩子越早妈妈越不显老?如果我像她那样十七八岁就生孩子,产后会恢复的和她一样好吗?

  莫名其妙的就想了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时,发现面前这母女二人居然一直在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孩子的爸爸呢?”为了摆脱尴尬我急忙发问道,可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要糟,因为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我猛地看见张一一左手上的戒指居然是套在了食指上,而如果夫妻两人的婚姻仍在存续期的话,那么这枚戒指显然应该是会戴在无名指上才对。

  果然,她在听到我的问题之后,只是很无奈的对我摇了摇头,然后就黑着脸打发我陪她的女儿玩,她自己先去厨房做午饭。

  我真想狠抽自己一巴掌,问什么不好居然问这个,这种质素的大美女蜗居在这种近乎于贫民窟一样的小地方,很明显是在躲避着什么人。

  把平日里用来哄自己女儿的各项招数尽数使出,我很快就把这个可爱的小丫头逗得咯咯咯笑个不停,与此同时我还惊讶的发现,这个小丫头的学习领悟能力真是强的没边,我潜心自创的那几个规则略显复杂的亲子游戏,她在简单的上手实践之后,居然很快就能我对战的有来有往、平分胜负了。

  多么聪明的孩子,什么东西一点就通,如果小琳儿长大之后像她这么聪明懂事就好了。

  侧过头把目光投向厨房,张一一正站在灶台前做饭,她穿着洁白的睡裙,胸前系着一条印着HelloKitty的卡通围裙,正微微低着头,认认真真的切着菜。

  均匀连贯的切菜声中,一片片土豆从雪亮的刀片里滑落出来,每一片都是工工整整,同样的形状,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厚薄,整整齐齐的排列在棕红色的案板上,说不出的好看。

  真看不出来,她这么一个貌似娇生惯养的漂亮女人,居然能有这么好的刀工技巧,由此可见,她的厨艺也肯定不差。

  从侧面的角度看,她的皮肤很是白嫩,捋到耳后的发丝有几束已经随着身体的动作而散落到了额前,恰当好处的落在了细长的眉梢上,午间的阳光透过厨房的通风口落在她的身上,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她的美丽和优雅令人目眩,而从这个小女孩行为举止中所表露出的仪态和修养来看,她在母亲的身份上也做的极为称职。我不禁开始猜想:既然已经有了女儿,想必当初她和孩子的父亲也一定是真心相爱的吧,而想要获得一位如此优秀的女人的青睐,孩子的父亲也肯定是一位极其优秀的青年才俊,那么到底是是什么原因,才导致她们母女二人沦落至此?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能让一个男人忍心抛下一个如此完美的妻子和一个如此乖巧懂事的女儿?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心里很痛,鼻子一抽眼泪差点又要流出来——婚后的即便我有着丈夫刘川的帮衬,可在生下小女儿的这四年里,我也饱尝到了初为人母的不易和艰难,而她身为一个单身妈妈,这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辛酸和煎熬恐怕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

  “阿姨?阿姨?”略一分神就想了这么多,回过神来时小丫头已经把手指按在了我的鼻尖上:“阿姨你输了,要学小狗叫!”

  抬起双手扶在耳朵上,扮成小狗的样子欣然的接受了惩罚后,我对小丫头示意要去帮妈妈做饭,然后就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了厨房门口,对着依旧在灶台前低头忙碌的她说道。

  “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听到这句话,她的身体先是骤然一紧,然后又是缓缓一松,扭过头来对我投来了一抹温柔的微笑,轻描淡写却又美艳绝伦,可我还是从她明亮的瞳孔看出了一团化不开的哀伤。

  她的内心远比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坚强得多,而这种勇敢、自信和坚韧的品质,也绝不是一个只会搔首弄姿拍照片的小模特所能拥有的。

  其实当初她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的身份肯定不简单,因为在上次她独自离开时,我曾偷偷的翻过她的衣柜,结果发现里面单是专门用来参加晚宴和酒会的晚礼服,就足足有八件之多,每一衣服件的料子摸上去都是那样的柔软顺滑,既没有品牌也没有水洗标,明显都是名家大师量身定做的精工款。

  有了这样的发现,我也就不会在乎她是否还有其他事情瞒着我,因为她的阶层和我的阶层相距太远,如果没有意外,我们既有可能一生都无法相见。

  “姐,帮我带着孩子去洗洗手吧,饭快要做好了。”汤匙敲击红酒杯发出的清脆声音将我从又一次的胡思乱想中唤醒,从她举杯握匙的郑重表情上看,此时的她根本不像一个煮饭煲汤的宝妈厨娘,反倒更像是在准备在高雅酒会上发表祝酒词的大家闺秀。

  带着小丫头从浴室间出来的时候,四菜一汤已经摆上了桌,那色泽,那香气,甚至连碗筷摆放的位置都十分的别致,让我不知道是应该先吃还是应该先拿出手机拍个照,最后在她的连声催促下,几乎是咬着牙关才落了座。

  菜品美味的无可挑剔,再啜饮上几口红酒,我只觉得整个人简直舒服到了骨子里,浑身上下都开始懒洋洋的,连多日来一直都在紧紧绷着的神经也逐渐变得松弛了下来。

  狼吞虎咽的吃完这一餐,张一一打发她的小丫头到卧室去睡午觉,然后坐在桌前陪我聊天。

  我们的话题很宽泛,无论聊到哪里都能找到近似或相同的观点,时不时还会因些小小的事件而大笑出声,投机的不得了。我也从来都没想过,这个貌似端庄优雅的大小姐居然还隐藏着女汉子的一面,她聪明、活跃、激昂、豪迈、自信,甚至有时还会隐隐露出一些嚣张的苗头,乍看之下和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直这么不着边际的闲扯了好久,我才忽然意识到到自己是时候该提正事了,于是先用手势止住了她的发言,接着才向她阐明了我这次的来意。

  既然弟弟已经不在了,我就考虑着要将这间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卖掉,以免今后触景伤情,但按照现有的法律规定,房屋的买卖是不能打破先前签订的租赁合同的,所以我想要亲眼验视一下当初弟弟和她签下的租赁合同,以备在合同到期后委托中介进行挂牌销售。

  她爽快的从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两页白纸交给了我。

  标准格式的租房合同,为期一年,签名上还摁着鲜红的指印,左边是房东,也就是我弟弟那丑到没法看的狗/爬大字,右边则是她那娟秀工整的简体小楷,只不过签在纸上的名字并不是她之前告诉我的那个“张一一”,而是“解璇”,通过询问得知,这才是她的真实姓名。

  我一直都觉得“张一一”更像是一个随口胡诌的名字,但没想到她的真名念起来居然和会我的弟弟如此的相像,虽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但如此的巧合我也是头次得见。

  如果我的弟弟还活着,我肯定会找个机会帮他们两个牵线,要是他们两个能成,那这一家三口以后的生活铁定少不了各种各样的误会和乐子。

  只可惜这一切猜想都建立在“如果”之上,而生活中是没有“如果”的。

  对于我准备售卖房屋的想法,她的态度也好的让人称奇,她先是再一次表达了对房东收留自己的感激和对我弟弟的悼念,又告诉我说她这几天就会因为工作变动的缘故离开这个城市,先前交付的房租她不准备让我退,水电煤网费也都统统交到了明年不劳我费心,如果我有需要,她今天就可以搬走,因为帝都那边的工作室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催她出发了。

  我当然知道所谓的“工作调动”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但我也不是那种喜欢斤斤计较的升斗小民,更何况她是如此的善良和体贴,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两个在各项细节上拉拉扯扯的探讨了好一会儿,可每个人都想着如何才能不让对方吃亏,最后才说定了半个月之后搬走、退回一半房租的约定。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陪我处理遗产继承,陪我办理房屋的售卖和过户,看着她为我的事情忙前忙后的样子,我忍不住在想,如果她是我的亲生妹妹,那该有多好?

  只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我必须要留在中州等待着最终的继承结果,而帮我办完了所有事项的她却要先带着女儿启程北上,在火车站分别时我很不争气的又哭了,可她却笑着安慰我说,今后我们就要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见面的机会不要太多,到时候让我别嫌她太粘人就好。

  我也忍不住被自己的傻气给逗笑了,是啊,帝都虽然人又多路又堵,但打个电话以后三个小时内还是能够见得到的。

  不过当我眼睁睁的看着火车驶离了展台的那一刻,我心底忽然跳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已经从我的生命中剥离出来,随着呼啸的列车逐渐远去了。

  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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