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他觉得天下败坏都怪我,他觉得朝廷只要除了“奸党”就可以焕然一新,他觉得自己天纵英明远过乃兄,一定可以力挽狂澜……那就看看他能把天下玩成什么样吧!
“魏公公,本来物议汹汹,很多人上书说要处死你,所以……其实这样安排,也是皇上仁慈……”杨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
“是啊,皇上天恩浩荡,老奴要叩谢不杀之恩了。”魏忠贤惨然一笑,然后略有些嘲讽地回答。“想来咱家是再也见不到圣上了,要不杨阁老回去之后,替老奴说说吧。”
“哎……”杨涟却还是叹了口气。
秋天的太阳落山早了许多,随着时间越来越晚,萧瑟的秋风中,寒意也越来越重,犹如是要刺入每个人的骨头一样。
虽然庭中越来越冷,但是魏忠贤并没有走进房中的意思,杨涟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呆立在寒风当中,神情凝重而又焦虑,看着只觉得暮气深重。
“魏公公,现在大明江山落到了这个地步,虽然你有错,也不能全怪你。”就在阳光越来越暗的时候,杨涟出乎他意料地说。“我之前总觉得天下日益败坏,是因为……因为先帝荒于嬉戏,结果你等奸佞从中作梗,结果才闹得不可收拾,直到今天我入了阁参与国政,才知道……才知道你也有诸多不易啊!”
他的语气里面充满了感慨,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大明江山,“如今国事艰难,我等步履维艰,这才能看出来当时你耗尽了多大的心力,才能维持住局面。不说别的,若是当年我们就听了你的,趁那赵进立足未稳,全力剿灭赵贼,又怎么会闹到如今这种地步!”
“赵贼……赵贼又怎么了?”从他的话中,魏忠贤感觉到了什么,心里重重一跳。
不会赵进又撕毁和约了吧?这……要是这样就麻烦了,现在京畿地区经过了之前的兵灾还没有恢复元气,要是赵进再次向京城进军,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的京营哪里还抵挡得住?如果赵进再来,大明就完了!
“赵贼……赵贼进军建州,并且大捷,击破了建奴大军,斩首近万,阵斩了老奴的三子汤古代。”杨涟一字一顿地说。
尽管出于讨厌赵进的心理,他并不想要渲染什么,这一字一句里面还是带上了说不清的杀伐之气。
“近万!”听到了这个数字之后,魏忠贤脸上顿时变得煞白,连眼睛都睁大了。杨涟给出的消息并不是他最担心的,但是某种程度上却更让他震惊无比。
片刻之后,他总算回过神来,“这可信吗?”
杨涟知道他的心情,但是他还是沉痛地点了点头,“有几个人去查验了,是真的。”
“………………”魏忠贤半晌无语,只是瞪大了眼睛。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消息的意义。
自从万历朝末年开始,大明官军在关外那是一败再败,丧师失土无数,就连沈阳辽阳那样的大城都落入到了建奴的手中。
眼看着建奴四处出击,庙堂之上束手无策,竟然没有任何办法压服这群蛮夷,就是在自己这一群人的执政时期,建奴公然建基定都,俨然成为了关外的一方割据势力,屡屡侵略汉地残杀辽民。
常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赵进却一次就灭杀了上万女真……在天下人眼里,残杀汉民却让大明朝廷束手无策的敌人,却让赵进轻松剿杀,这岂不会是成了天厌大明的铁证?
难怪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杨涟这般失魂落魄了!
“现在魏公公也该明白了吧……国事已经败坏到了什么地步。”杨涟又有些沉痛地叹了口气,“比起徐州事来,建州事反倒只是疥癣之疾了!建奴四处攻略,终究只是在关外不成气候,只要用心防御,就可以观其自灭;可是……可是这徐州贼……那可就殊为可怕了!哎,现在我只恨,只恨当初没有听你一言啊!”
作为大明的臣子,他不忍心说出到底可怕在哪里,不过魏忠贤自然心里清楚得很。
然而,对赵进,因为一直比杨涟接触得多,想得多,所以他却比杨涟还要悲观。
“最近这段时间,咱家也是仔细想了,只怕……只怕就算你们不掣肘,当时我也除不了他。”他嘶声说,“赵进这小子虽然年轻,但是心机深沉,智略超人,完全不像个年轻人。他早先一直蛰伏,在徐州暗中积蓄钱粮势力。等到咱家能听到他名字的时候,已经……已经拿他奈何不了多少了!此贼不仅善于积蓄,也善于练兵,他家的私兵你是见识过了的,说是以一当十也不为过!数年之前,要是我等和先帝痛下决心,调集边地所有精锐兵马,拼着耗尽府库所积储的钱粮,倾全力压向徐州,那或许还可以强行以十换一拼掉赵进,可是……可是……当时漫说你们和先帝不会同意了,就算是我,就算是我又如何能够做得出此种判断?全天下人又何人会相信?”
虽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但是杨涟心里却觉得魏忠贤说得很有道理。
本来他这样对付徐州贼,朝中大臣们都觉得他已经是糊涂了,当时魏忠贤要是真这么做的话,肯定会觉得他患上了失心疯,一定会阻止他这么做的。
“又能练兵,又善经营,而且还工于谋略智计,这赵进也不知是怎么练出这样的本领的?!”想了片刻之后,杨涟禁不住发问了。
莫非真的是得于天授?
两个人脑子里同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但是对视了一眼之后,却谁也没有说出口。
“魏公公,国事纵然败坏,但是大明列祖列宗三百年的江山,总不能败坏在我们的手里。”最后,扔开了那些烦恼的思绪,杨涟颇为艰难地说,“总算祖宗垂怜,让赵进那魔神糊涂了,读了那么多书也不知道善待士人……只要他还对读书人那么苛刻,天下人心总归还是在大明手里的,恢复中兴也自不待言……”
哼……魏忠贤在心里冷笑了。
大势如此,你等这些读书人,除了做些道德文章喝骂之外,又能济得什么事了?建州和徐州坐大,四处侵扰,愈发难制,这些清流文臣又能拿出什么法子了?维持天下如果只靠嘴皮子,局面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人家赵进就是摆明了看不上你们,你们又能有什么奈何!
不过,看在杨涟态度还算好的份上,这种话他终归还是没有说出口了。
杨涟慨叹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在读书人的人心这里为大明找到了一点信心,于是脸上的起色也变得好看了不少。
“魏公公,虽然如今你已经……已经隐退,但是之前你也是操持过国政的,虽然不能都怪你,但是……但是你也决不能说自己没有责任。”他抬起头来,看着魏忠贤。
“这点咱家承认。”魏忠贤一点也没有辩解,也知道自己无可辩解,“咱家倒要感谢阁老了,至少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把责任推到咱家的头上,还承认不能都怪咱家……”
“所以,国事还得请你再烦劳一下,圣上也需要你来分忧……”杨涟没有回应他,只是继续说了下去。
“分忧?咱家是待罪之身,没有被投入天牢、庾死于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就已经是天子垂怜了,哪里还敢对国事多说什么呢?”魏忠贤摇了摇头,最后又苦笑了起来,“再说了,在天子心中,败坏国事都是咱家的罪过,咱家所做的一切都是错无可错,那咱家哪里还能再误人呢!”
按说以他如今的落魄地位,是没有资格对杨涟说出这种事的,作为人臣非议君上更是大大不该,可是杨链此时是能够理解魏忠贤心里头的那点怨气的,再加上也是国事艰难,所以也没有介意他的态度。
“不瞒你说吧,魏公公,这次你定然是要被抄家的。不管是抵御赵贼还是抵御建奴,亦或是自强自兴,都是需要钱的,而且是花钱如流水……”
“这咱家自然省得。”魏忠贤点了点头,“只是没想到到了如今,杨阁老居然也会提到钱字了……”
“君子不当言利,但是事急从权。”杨涟十分严肃地回答,一点也没有被讥讽后的尴尬。“国事艰难,想要维持,想要中兴,不光是要人心,也要钱来撑持……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得的。”
魏忠贤一直看着杨涟的表情,但是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虚伪。
“杨阁老,你确实是个好人。”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满朝文武,要是多一些你这样的好人,也许结果会不大一样。”
杨涟想要辩解,但是大多数大臣是什么样,他自己也心里清楚,所以也无从说起。
“也罢,钱财什么的,既然咱家已经命不久矣了,留在也没有多大意义,”魏忠贤叹了口气,“我的钱财取自于大明,都是先帝恩宠的,如今还给朝廷,咱家倒也乐得轻松……要拿尽管就拿过去吧!回头我就给你们写个清单吧,老魏走了,也不怕破家为国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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