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殿中,几名太医面色苍白的看着病床上的万历皇帝,既畏惧又有些漠然。他们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了,而且早已经把话暗示给了那些焦急等待结果的人。
如果细看的话,这些太医眼神中还有一丝轻松,毕竟到了现在这时候,总算不用担心自己陪葬了。
有生就有死,这些太医都是见惯了生死,他们强颜悲痛,却又没有任何真正的悲痛。
在天子的龙床下,站着有很多人。司礼监和御马监几位大太监都在,内廷中有身份的大珰全都过来了,内阁自然也要来人。不过,内阁这边已经有好多年只有一人在了,所以显得形影单只。帝国最重要的辅臣方从哲低眉顺眼的站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和君王最后的诀别。而在宫殿的外围,还有几个女官打扮的人在隐蔽地翘首顾盼着,显然,她们是为了天子的那些嫔妃们等消息的。
在殿中的这些大人物的环绕之下,屋中的中心却站着是一名看上去精神不大健旺、甚至连站都站不太稳的中年人。虽然天气并不热,但是他的脸色苍白,脸上已经全是虚汗,显然,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而在他的身边,跟着两位穿着红袍太的监,神态恭谨侍立在他的身旁。
虽然扮相并不是太好,但是绝没有人敢轻视这三人,那个中年人,就是当今大明的太子朱常洛。他马上就要成为大明天子了,而且根据流传的小道消息,他接位后的年号差不多都已经拟定好了,应该会选泰昌——正是那位方大人的手笔。
而那两位宦官,虽说都有个少监和太监的名号,但在内廷一直不起眼,可在今天之后,如果没有走岔的话,他们也将会是内廷的大珰之一了,只有一个理由:他们是太子的心腹太监,当然要随着太子鸡犬升天。大伙虽然眼下的身份地位都远远高于太子朱常洛身边的人,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再过几天,或许地位要颠倒过来了。
想想即将远去的权势,在场的太监们都是悲从心生,恍惚间,好像真的变成了对即将离世的皇帝的哀痛一样。
已经到了父亲的最后时刻,太子常洛的表情却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漠然。一般说来,每个太子都会对父亲的离世暗暗抱有一种宽慰之情,但是这位太子甚至表现得更加明显,显然,他对自己父亲的即将逝去没任何悲伤。
大家都注意到了,也都装作没有注意到。这倒也正常的很,万历皇帝不喜欢太子的母亲王氏,碍于母亲的压制和礼法的催逼给了她一个贵妃的封号,但是却常年不闻不问。结果令得王氏身为贵妃,在宫内却过着苦日子,最后竟然连眼睛都瞎了。
不仅仅是对母亲,万历皇帝,同样也不喜欢这个长子,他一直想把太子这个位子,交给他的宠妃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来坐,结果闹出了争国本那样的荒唐事。虽然在众臣们的反对之下,纠缠了数十年之后万历皇帝终于放弃了改立太子的想法,但是多年的争执早已经耗尽了万历对大臣们的好感,他宁可幽居深宫中,君臣都不愿相见;也早已经耗尽了儿子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太子再也没有一丝对父亲的眷恋和敬爱了。
一位君王手握天下,临走时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之悲伤,甚至连陪伴在旁的儿子也只是敷衍着而已,这样的皇帝当起来到底算不算舒心畅快呢?免不了有人在心头闪过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当然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唯一让殿中诸人松一口气的是,虽然从小就历经坎坷,但是太子朱常洛性子十分宽厚,他和几个异母生的兄弟关系都不错,甚至和那位想要篡夺自己太子之位的郑贵妃之子福王朱常洵关系也还算好,这样仁厚的性子真是历代无人能及,怕是只有过去的孝宗皇爷可以比肩了吧。
未来的皇帝有这样仁厚的性子,以后大家的日子会好过些吧,不止一个人这么想。
要说这位太子有什么不好的话,那就只有一点了:他在女人身上下了太多的工夫,所以才会把身子骨弄得这样虚弱。不过这也正常,天家子弟,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不知道有多少。
就在大家想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的时候,“咯”的一声,从龙床上发出。
本就安静的屋子瞬间就变得更加寂静了,此时就算真有针掉在地上,大家恐怕都能听清。大家情不自禁的向着病床看去,想要再看看天子是否又清醒了。
从御医们的诊断来看,天子想要挺过今晚是不大可能了,不过在之前,天子在神智清醒的时候颁布了遗诏,然后就陷入到神志模糊当中。如果再清醒过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新的想法,给遗照作出点增减来。
大家都记得很清楚,遗诏上除了一大堆按照传统写上去的废话之外,还写着几条皇帝陛下真正的遗嘱——“……封皇贵妃郑氏为后,罢矿税,召回税监……”。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几条都没什么实际意义,虽然大家当时都唯唯诺诺地应了,谁都知道这些不作数。只要万历皇帝一死,新的皇上登基,郑贵妃就什么都不是了,朝臣只会争先恐后的去驳斥她,来表明自己的名声,顺便讨好新的皇上。至于矿税和税监,这次回来,下次有需要的时候再派出去就是了……
这时,太医院院使探头看了看,然后对着众位大佬摇摇头,示意皇上并没有醒过来,大家或失望或淡然,又是重新等待。
躺在病床上的万历皇帝仍旧双目紧闭,已经昏迷了两天的脸上自然看不见什么表情,脸色苍白得像白纸一样,原本肥胖的身躯,也因为重病而被销蚀了不少。
突然,皇上莫名地嘴角上微微翘了起来,好像是在笑,然后嘴角又向两边扯动,又好像很恐惧一般。太医们对此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人在濒死之后出现一些古怪的表情很正常,就算是贵为天子说白了也是凡俗之躯。
没有人注意皇帝此时是否还有神智,甚至也没有多少人关心他此时在想什么。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而躺在龙床上的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此时却好像不急着离开他的江山一样。虽然紧闭着双眼,貌似酣睡,但是他却意外还保留着最后的神智。
他一生的种种经历,一幕幕地在眼前闪现着,好似模糊,却又极其清晰。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大伴冯保,然后跟着冯保一起,听着课。
在他的面前,是张先生,那个影响了他一生的人。
先生张居正讲课时的表情十分端正,不容许任何杂音,大伴和先生都很严厉,写字时错一个字都会被训斥,有时候甚至还要罚跪,别人都说太子尊贵,皇帝尊贵,可在这二位面前自己从没有感觉到这种尊贵,就连自己的娘亲也不护着自己,而是任由他们惩罚这个国家的皇帝。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来着?皇帝陷入了思索当中。
想起来了。
你们想让大明天下好,想让我劳心劳力顾着这江山社稷,我偏不管,随他们去折腾,怎么折腾都行……我身为天子,想做什么他们都不让,那我还理会做什么……
这就是那个十岁孩童最原初的想法。
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后,曾经的孩童长大了,渐渐明白了他们当初为什么这么严厉,明白了他们对自己曾经有过多少期许,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不肯护着自己……然而还是恨他们,无法原谅他们。
离开了他们之后,自己也曾励精图治,想要证明没有他们帝国也能运行地很好,可是很快他就厌倦了这一切,当个皇帝如果连换个太子都无法随心所欲,这样的皇帝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渐渐地,他再也不想看见那些大臣,也懒得多看奏章,甚至内阁和六部却官员需要递补的时候他也懒得去管。
在一开始,大明似乎依靠惯性还能按照正常轨道慢慢自动运行着,可是现在却越来越麻烦了,辽东那边女真人一步步压过来,越来越接近山海关,也越来越接近京城。然而,在这种紧急关头,关内却天灾频频,不管怎么加税也收不上什么银子,而且看这些年景,以后只怕会越来越坏……
我做的这么差,会不会被先生和大伴训斥,娘亲也会不满意的……行将就木的老人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可祖父不也这么过了几十年,我学祖父也是这么几十年,有什么不对的!仿佛是为自己辩护似的,皇帝的脑海中又闪过这样一声嘶吼。
朕的天下才是大明的天下,朕不在了,管他死活,哈哈,以后这个摊子就交给常洛了,好坏都由他,你们不是说他是命定的太子吗,那就看看他能把国家怎么办,一想到这里,万历皇帝就彻底放松了下来。
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一个个人在皇帝脑海里出现,皇祖父、母亲李氏、大伴冯保、先生张居正、贵妃郑氏..只有父亲的面孔很模糊……
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
什么都看不清了,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片迷雾。
床外面肯定站着不少人,常洛肯定也在那里,但是他们会伤心才怪呢……皇帝在心中哂笑。
皇帝无意识地转动着视线,然后他似乎在一片迷雾当中看见了一道人影。
张先生?
张先生!
那位曾经主宰了这个帝国十年,比皇帝还要像皇帝的张先生,正站在一片迷雾当中,静静地看着自己,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好像重新变回了当初在学堂中的那个严厉的老师似的。
皇帝心中闪过了无数复杂的思绪。
就像几十年前一样,首先皇帝感受到的是难以遏制的怒意。
他……他以为……他是谁?朕是皇帝,每个人都应该毕恭毕敬,匍匐下跪,没人能够这样对待朕!
正是因为这种怒意,所以皇帝在他刚刚死去的时候,自己就直接发难,褫夺了他曾有的一切,把他打成了奸臣,甚至还饿死了他的儿子。
这样的报复,才能够让皇帝心平气和吧。
随着怒意的退潮,皇帝的心中突然又涌过了一道莫名的歉意。
是的,自己也完全辜负了他的期待,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是自己确实没有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也自知没有得到天下臣民的爱戴。
甚至,在临到离世的时候,连几个真心为自己悲痛的人都没有。
错了吧?
也许错了。
要认错吗?
不……不行,天子怎么会有错了呢?!朕是天子,朕怎么会错?
“朕对不起你,你也对不起朕,”他勉强张开嘴,好像对站在那一团浓雾中的先生说,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这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了,无论是生理上还是感情上。
在旁边的人看来,皇帝只是微微张开了嘴,荷荷了一声,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皇帝已经看不到龙床周边的人们了,他的视野范围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他只感觉面前的张先生,好像越飘越远……他是满意这个回答呢?还是不满意呢?
床上的万历皇帝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然后停下,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急忙上前,七手八脚的诊看,彼此交换眼神,暗自点头确认。
“陛下!”
“万岁爷!”
“父皇!”
各种真真假假的痛哭呼喊从弘德殿爆发开来,万历的四十八个年头,在这一刻到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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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驾崩,泰昌即位,这是关系天下的最要紧消息,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还是在位四十八年的万历天子。
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的规矩要变了,如今当政当权的要换了,一切都要跟着变动,内廷二十四衙门,外朝内阁六部,地方上从督抚到知县,每一层都要有大变动,或者面临着变动,在这样的局面下,一切事情都要以此为准,其他的都要放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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