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当年权倾天下,世人个个羡慕,但是现在看来无非也是勉力操持、如履薄冰而已。”刘松平笑了笑,“可想而知公公当时肯定也是时常彻夜难眠,如今……大明的天下再也不用公公来操心了,想必公公心里也感觉如释重负吧……”
“好个如履薄冰!好个如释重负!说得对,说得太对了!”魏忠贤昂首大笑,“没错,咱家刚上台的时候,还觉得风光无限,只道是天下尽在我手……等到真的开始承担大任了,才发现这大明朝廷老早就是个千疮百孔的屋子了!咱家那时候也是生怕辜负了先帝的期待,害了大明,如今被天子黜落,反倒是一身轻松了。这大明天下,再也不用咱家来指手画脚了,多舒坦啊……”
刘松平只是在笑,没有多附和魏忠贤的话,而齐望这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既不插话也不再对魏忠贤怒目而视。
正当刘松平和魏忠贤还在聊天的时候,密集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亮了。虽然刘松平是笑着统魏忠贤谈笑风生,但是他的心里总感觉有些不对,因为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马蹄声突然停了下来,外面又是一片寂静,好像之前的声音只是错觉一样。
但是刘松平却在这沉闷的空气当中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他把手放在口上,示意魏忠贤不要再说话,然后自己站了起来,悄悄地往窝棚外面看了一看。
接着,他突然垂下了自己的腰,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
“出什么事了?”魏忠贤轻声问。
“是厉钊,厉钊带着他的人追上来了!”刘松平低声回答。“看样子他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们又来了?”魏忠贤脸色一暗。“还是那帮东厂的人吗?”
“看样子不止上次那么些人,他从其他地方也调了人。”刘松平小心翼翼地再往外面看了看,“有些人还是上次那些广平府的差役!看来厉钊他们已经找了官府的人帮忙了。”
“嘿,两边的人一起来找咱家了吗?”
,忠贤骤然僵了一僵,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果然是躲不过啊。”他摇了摇头,然后神色不变地从旁边拿起了自己的袜子和靴子,慢慢地给自己穿了上去。
“公公快点吧,时间不多了!趁他们现在还没有围上来,我们先带着你跑……”刘松平有些焦急地催促了他。
“跑?跑什么跑啊……这种天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风雨大作了,我们能跑到哪儿去?再说了,这附近一马平川,想跑难道我们还能跑得过马?”魏忠贤苦笑着摇了摇头,“咱家还是自己跑过去跟他说说算了,看看他到底想要怎么样……”
“公公,这使不得啊!”刘松平听了之后大急,“那些东厂的人一看就心怀恶意,上次还和我们动了刀子,如果这次公公再去和他们碰上了照面,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也好,死中求活也罢……难道现在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吗?”魏忠贤仍旧在苦笑,“算了,算了,看来咱家终究还是要跟着他们走上这一趟了,那些人现在有求于咱家,不至于对咱家太凶。”
只不过,凤阳,怕是这辈子是没有机会再去了吧……他黯然心想。
“公公!”刘松平还想再劝,然后却发现这群人已经在向这个窝棚走了过来,看来是已经发现了这边有什么异常。
“好了,别劝咱家了,现在追上咱家的有这么多人,你们两个再怎么样也是独木难支,又何必再见血光呢?”魏忠贤还是十分平静,“好了,这一路上你们辛苦了那么久,咱家承你们的情。既然都已经走到这儿来了,那咱家也不会再怪你们办事不力,你放心吧,咱家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的。”
这时,齐望也已经惊觉了不对,他警惕地趴在窝棚边,观察着那些正在向他们围过来的敌人。“三叔,外面来了好多人啊!都是冲着咱们来的,怎么办?”
“你小子,还不都怪你!”刘松平此时正在气头上,因此横声楸呵斥起了齐望,“要不是你非要逞能招惹了那帮人,要不是你学艺不精受了伤,我们又怎么会耽误时日,以至于被他们追上?如今你倒好,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了!”
“三叔……”被刘松平这一通吼,齐望又是惊诧又是羞惭,一时间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别怪小哥儿了,他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什么好指责的?别说小哥了,那时候就是咱家都看不下去了,出手得好,杀得好!”反而是魏忠贤微笑着打了圆场,“再说了,我们是一路走的,他们是骑着快马,多走两天少走两天又有什么区别?迟早是会被他们追上的,差不了这一两天。”
接着,还没有等刘松平再说什么,重新穿好了鞋袜的魏忠贤就直接走了出去。
刚刚走出窝棚的他,就和厉钊迎面扑过来的视线对了上来。这视线和上次见面时一样阴狠,其中却又多了几分张狂得意。
然而,即使知道自己这次可能要遭逢大难,魏忠贤却还是一脸的平静。
“跑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让我们给追上了。”带着几个人在旁边的厉钊,脸上划过了一个狰狞的笑容。“公公,别来无恙啊?!”
“别来无恙。”魏忠贤淡然回答,“只是不知道,上次咱家都已经说了不想再跟你们有瓜葛了,为何这次你们又要追上咱家?”
“公公说笑了!”厉钊冷笑,“在下等人是奉朝廷的命令来追索公公的,岂是公公说不想要见就可以不见的?公公难道忘记自己如今是戴罪之身了吗?公公好歹在朝中呆了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道抗拒朝廷是什么罪过吗?”
“那你既然自称是奉朝廷之命,可有圣上的谕旨?可有朝廷的具结?”魏忠贤反问,“是朝廷让咱家去凤阳的,咱家遵了朝廷的令,倒不知道原来还犯了罪过了啊……”
“东厂逮人,还需要什么谕旨公文?”厉钊大笑了出来,“魏公公总归也是提督过东厂的人难道忘了东厂当年是怎么行事的吗?算了,公公,事到如今,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多费唇舌也没有意义,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走吧!”
“既然如此,你就过来拿下咱家好了?何必多费唇舌?”魏忠贤突然也冷笑了起来,“怎么?是怕了我这边的人吗?看来上次的教训是够大的啊……怎么,手上的伤还没好吗?”
当魏忠贤的视线移到了厉钊的手臂上时,厉钊的手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羞怒交加的他再也维持不住笑容了。“魏忠贤,你以为你收买了那两个锦衣卫就可以有恃无恐了吗?告诉你吧,这次我们已经来了很多人了,那两个人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救不了你了,识相的你就自己过来束手就擒!”
“咱家现在站在了你的面前,难道还不够识相?”魏忠贤倒仍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你过来绑了咱家就是,咱家保证绝不反抗。”
魏忠贤这么一说,厉钊和自己身边的人反而一时间迟疑不敢动了。
那天那两个锦衣卫大发神威,给这群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于深刻了,那天他们重伤了好几个人,就连厉钊,手臂上的伤也一直都没有全好。所以,当看到魏忠贤这么坦然的样子,他们反而心生戒惧,以为魏忠贤是有所自恃。
厉钊往魏忠贤的旁边和身后不住扫视,但却没有看到任何有人的迹象,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虽然明知道不能在对方眼前露怯,但是仍旧不敢就这么走过去,将魏忠贤逮起来。
魏忠贤的笑容,在他的眼里也越来越像是对自己的嘲弄。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侥幸吗?别以为收买了那两个锦衣卫,让他们带着你去投了那赵进,就可以让自己脱身了吗?想得美?”因为仇恨和暗藏的恐惧,厉钊的脸色变得更加狰狞了,“告诉你吧,那两个锦衣卫,上面已经关照过了,谁都跑不了!京里会再派人过去收拾你们的!”
“投赵进?”魏忠贤吃了一惊。
“怎么,你以为你的打算现在我等还看不出来吗?上头早就知道你这等人绝不会俯首认命,所以老早就做好了打算,没想到你真的就买通了那两个锦衣卫……”厉钊的头昂得越来越高了,“现在你们被我等截住了,奸谋没有得逞,是不是很可惜?”
“可惜什么?”魏忠贤摇了摇头,“咱家从来就没想过要投靠赵进。”
“事到如今,公公又何必否认?”厉钊大喝,“你们袭击官差,裹挟流民投靠赵进,证据确凿,还想要狡辩不成?”
一边说,他仍旧一边在注意着魏忠贤身边的动静。
然而,尽管他已经在指责他们要投贼,但是魏忠贤身边仍旧毫无动静,好像真的只有魏忠贤一个人等在那里一样。莫非那两个锦衣卫已经抛下了魏忠贤,自己跑去投靠赵进了吗?
不管怎么样,现在先把魏忠贤逮起来再说。
厉钊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旁边的人上去抓魏忠贤。
但是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动,这几个人都在迟疑着互相对视,没有人先踏出那一步。
厉钊心里火了,重重往这群人瞪了一眼。在他的威吓下,这些人不得不抽出了自己的兵器,然后慢慢地向魏忠贤这边蹭了过去。
“厉钊!”就在这时,魏忠贤大声喝了起来。“咱家知道你居心叵测,也不想费心问到底何人指使于你,想必你把咱家带走,咱家到时候自然能够知道。可是……押送我的这两个锦衣卫,你们能不能饶过他们?他们也只是尽忠职守而已……他们世世代代都在侍奉大明朝廷,而且自己也是忠心办事,临到了你们却给他们按一个投贼的罪名,于心何忍?”
“公公何出此言?我等既然是东厂的人,这罪名还不是想定就定的?难道公公当年用我等厂卫罗织罪名、构陷朝臣的事情做少了吗?”厉钊又奇怪又是好笑,“再说了,他们袭击官差、裹挟流民是实打实的,难道还跑得了?事到如今,公公自己都朝不保夕,就不要妄想包庇这群人了,锦衣卫饶不了这两个投贼的败类,就算他们现在躲到赵进那儿去了,迟早也会丢掉性命的!”
“这样说来,倒是我害苦了他们了……”魏忠贤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凄然,“现在跟着咱家的人现在就没有好下场了,居然连押送咱家的都跑不掉。”
接着,他稍微打起了精神,“厉钊,你今天倒是骄狂,但是别忘了,咱家当时煊赫的时候,你就是蝼蚁,连咱家的跟前都碰不到,那时候谁能想得到有今天?告诉你后面那位吧,现在大明已经是风雨,搞不好也是他的明天,让他好自为之吧……”
“公公倒是好心,不过在下倒是不劳烦公公费心了!”厉钊神色一冷,然后继续催促那些手下过去将他抓起来。
魏忠贤就淡然地站在窝棚门口,看着这群人朝他慢慢逼近。
正当他们走到了窝棚的旁边,以为已经可以将魏忠贤收捕的时候,突然窝棚顶被掀开,然后其中发出了一声轰然巨响。所有人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个草棚中窜出的一条人影。
这几个原本就已经心有余悸的东厂番子,在刚刚听到这声巨响的时候,就直接停下了脚步,任由这条人影冲到了魏忠贤的身边。
“你又何苦再来?”虽然事起仓促,但是魏忠贤却像是一点都不惊讶似的,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这不是坐实了罪名了吗?”
然后,冲过来的刘松平却没有管那么多,直接抓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拖住他就往去路跑了起来,而在重新经过窝棚的时候,齐望也从窝棚里面窜了出来,跟着他一起向那边冲了过去。
简陋的窝棚本来已经被人围住了,但是因为刘松平在冲出来之前就已经选好了一个薄弱的方向,所以他们在猝不及防之下也没有能够挡得住这两个人,硬生生地让他们拖着魏忠贤给冲了出去。
魏忠贤毕竟年高,气力已衰,被他们这样拖着往外面冲,顿时就感到肩膀疼得厉害。因为他们的速度实在太快,所以他的腿近乎于飘到了空中,寒风呼啸着往他衣服里面灌,让他冷得有些发疼,很快就陷入到了晕晕乎乎的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才慢慢地被刘松平放了下来,然后跌跌撞撞地坐到了路上的草丛边,大口地喘息着。
“公公没事吧?”刘松平关切地问。
“还好,死不了。”魏忠贤还是脑子有些发疼,因此话声有些嘶哑,“不过你们的动静还是真大……”
“事急从权,还请公公多多包涵。”刘松平低声向他道歉,“那些人明显不怀好意,如果真的让公公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带着咱家跑了的话,不就坐实了罪名了吗?”魏忠贤摇头再问,“那些人已经向京里诬告你们被我收买跟我从贼了,你这下帮我,以后还怎么辩白?”
“事到如今,难道我们不救就没罪了吗?”刘松平肃然回答。“出京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上面只派我们叔侄两个来护送,就是没打算看着我们安然回去。”
“你倒是看得透!”魏忠贤苦笑了出来,他勉强想要站起来,但是因为脑中还是晕晕乎乎的,所以怎么也站不直,最后干脆还是坐在了这里,“所以,说到底,还是咱家拖累了你啊!”
“也谈不上是公公拖累,在下这些年在卫里面”
“那接下来怎么办?就这么跑吗?我们刚才也没跑上多远吧,他们有马,咱家觉得很快就能追上来。”
“公公说得对,人是跑不过马的,所以还不如先趁着有力气停下来歇息下。”刘松平同意了魏忠贤的看法,“不过要说毫无办法,那也未必尽然。”
还没有等魏忠贤再问,他向齐望招了招手。
“三叔?”站在一旁的齐望奇怪地问。
“我们等下分头跑,你带着魏公公向这边跑,我向那边跑。”刘松平朝旷野的两边指了指,“这样他们只能分头来追我们,我们逃起来也方便。”
“三叔!”齐望有些着急了,“我们真就这么跑的话,到时候怎么跟卫里交代?”
“都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交代不交代的?你以为那些人抓了你会帮你送回京吗?别傻了!”刘松平有些急了,直接冲着他大声呵斥,“现在想要保命就听我的!赶紧带着魏公公跑!我们明天再会合!”
一边说,他一边不住地动手推齐望,将他推得不住地往旁边退。
就在这时,地面又在微微颤动,就和不久之前他们感受到的那种地面颤动几乎一模一样,那些骑着马的人又追过来了。
刘松平给自己选定的逃跑方向是一片荒野,没有什么遮蔽,很快就能被发现,而他给自己选定的方向,却是有大片的草丛作为遮蔽,可以掩藏住两个人的身形,齐望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三叔,你带着魏公公跑吧,我一个人年轻力壮,可以甩脱他们的!到时候我们再……”
“啪!”齐望还没有说完,刘松平重重的一个耳光就甩到了他的脸上。
“快点!趁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赶紧跑!”刘松平再度催促,然后直接就往自己刚才选定的方向跑了出去。
“三叔……”齐望涨红了脸,想要再跟刘松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他凶狠的神色,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拉住了魏忠贤就往那边跑。
三个人就这样分成了两拨,沿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奔逃。
魏忠贤的气力早已经衰竭,只是被齐望强拉着跌跌撞撞地跑而已,草丛的草不断地刮拂到他的脸上,让他脸直发疼,身上手上还被刮出了斑斑的伤痕。
他们跑了好一会儿之后,地面的颤动慢慢不再能够感知得到,魏忠贤也感觉自己的体力消耗到了极限。
“好了,已经跑远了……让咱家……让咱家休息下!”魏忠贤气喘吁吁地说,“给水来,实在是渴的难受!”
齐望默不作声地放开了他的肩膀,然后站在了一边。看得出来,他对救魏忠贤并不热心,只是因为三叔的命令不得不听从而已。
如果是在平常的状态下,魏忠贤还不想和他计较,但是现在是两个人一起逃亡的状况,所以魏忠贤不想再和他再有什么芥蒂。
“小哥儿,现在还是在恨着咱家,是吧?”魏忠贤勉强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恨咱家是个奸宦,带着一帮奸臣败坏了大明,坏了这清清朗朗的太平天下……只是,现在现在咱家都已经被打成如今的样子了,又还能再做什么坏事呢?天下依旧败坏,你又遭受那些奸人构陷,现在是怪不了咱家的吧?”
齐望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做声,显然他自己也知道,在如今的境况下,再怪魏忠贤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错,咱家是有过错,如果不是因为咱家,大明也许不会这么积重难返,可是咱家跟你说句心里话,匡扶大明咱家比你还要心急!先帝将天下托付给咱家来照看,难道咱家还要特意败坏掉?”经过了短暂的休息之后,魏忠贤的心跳已经渐渐平复,慢慢地语速也变得正常了起来,“算了算了,现在再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咱家只是想要告诉你,现如今既然京里已经把你当成了投贼的叛逆,那你也就没有必要再为大明朝廷效忠了,更加没有必要再继续这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你我如今就在这里散了吧!”
“散了?”齐望又吃了一惊,显然不明白魏忠贤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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