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降下,金吾将宁秦安然无恙,只此一点便足够证明,其自身所行并无问题。
既然这场动荡,不能伤他半点,无论是出于安抚,还是帝宫中那位陛下,对帝都各方的“报复”,所掀起的风云,都理所当然将成为,推动金吾将更进一步的助力。
所谓一日乘风起,直入白云间——可金吾将宁秦的晋升,依旧让帝都这潭深水中,无数大小王八、乌龟瞠目结舌。
三等忠武侯!
且是位同一等大将军,手掌兵权的军中大将,放眼庙堂之上衮衮公卿,还有几人能压他一头?
当然,有肯定还是有,比如老、后两大叶家,比如朝堂中枢的韩丞相,军部大枢密,及帝族之中,几位权重封王。
可想到这里,非但没人感到轻松,反而满脸苦笑更甚——因为,上面这几位,已是真正的朝堂大佬,是西荒帝国中,无可争议的超级大腿。
恍然、骇然之间,他们发现来自碎界之中,修为平平的金吾将宁秦,居然已近乎位极人臣!这让朝堂之上,辛苦经营寻求擢升之辈,咬牙切齿同时,双目赤红!
可如今,还有心情眼红羡慕的,已经是朝堂中的幸运儿。那些个早早跳出来,言辞激烈抨击金吾将,上奏大帝请求严惩、制裁的大臣们,如今脸上苦的,几乎就要滴下水来。
既然金吾将没事,反而得到了天大的晋升,一跃成了西荒的侯爷,那他们当然就要倒大霉。
……
帝宫后宫,亭台楼榭东南向,有一处闻香殿,是宫中近年颇为得宠香贵人的住处。
这香贵人天生自带悠然体香,清淡而味浓,能撩拨人心,亦能够凝神有助修行。
被召入帝宫来,五年内三次晋位,从小小一名宫娥,变成了如今帝宫三宫六院里,占了一方偏殿的贵人。
小道消息传闻,香贵人若怀龙胎,妃位便是探囊取物,真正成为后宫这座深海里,不可小觑的人物。
毕竟,世上东南西北风,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就是枕边风。用的好了,一旦祭出来,就可一锤定音,或力挽狂澜,总之是所向睥睨!
可今日的闻香殿,气氛颇为低沉,一来陛下忙于政务,已有半月不曾驾临。二来一向娇憨可人,性情温柔的贵人,近日心情不好,已惩罚了两个触霉头的宫娥。
虽说不算严厉,却也打的血迹斑斑,让众人心头发紧,走起路来越发谨慎小心,生怕发出稍大点的动静,就遭了一场无妄之灾。
“魏公公。”两名宫娥敛衽行礼,恭敬无比。
不仅是因为,对方是闻香殿中的宦官总领,更因为他不久前,曾代天子宣读帝旨。
这在宦官里,是顶呱呱的荣耀,更何况魏公公亲自召回来的,那位金吾将宁秦,哪怕她们身在后宫之中,也能耳闻几句关于这位新晋侯爷的威名。
以魏公公与人为善,善于交际的能力,这一路同行怕是,早就已经打好了关系。
有了这番跟脚,再加上魏公公年纪轻轻,将来未必没可能,成为宫中最大的几位宦官。
就跟陛下身边那位胡公公一样,多威风!
这么想着,两个宫娥脸色微红,看魏公公的眼神里,就多出丝丝妩媚。
帝宫之中,漫漫长夜难熬,总有些可怜人,彼此走到一起相互慰藉。
但今日,魏公公并没心情,跟两个娇柔貌美宫娥多说话,点点头迈步离开,让两个看着他背影的小宫娥,忍不住露出些许哀怨。
“魏巍,叩见主子。”
通禀之后,他进入室内,跪下恭恭敬敬磕头。
斜靠在软榻上,看着他的香贵人,眼中露出一抹复杂,轻声道:“起来吧,让你去府上送东西,家里一切可安好?”
魏巍道:“贵人放心,老爷子及夫人一切安好,让我带话给贵人,安心侍奉君父,不必为他们挂念。”
略微犹豫,他嘴角露出笑意,“这次回府,奴才得了老爷子的赏,说是娘娘儿时亲手做的几坛酒,埋在地下多年,您封贵人时才取出来,如今还有些便赐了一坛给奴才。”
软榻上的香贵人,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皱眉眼露阴沉,“父亲实在是糊涂了,本宫亲手酿造的美酒,岂能赐给一个奴才!”
她眼神冷淡,“魏巍,将酒放在宫中,你下去吧,以后没事不要往本宫身边来了,在外面做事就可。”
室内侍奉在旁几名宫娥,同时瞪大眼睛,露出震惊之意。
心想不过是一坛酒而已,即便是贵人亲手酿制,也不该因为这点小事,就直接冷落一向备受信任的魏公公。
内心惶恐不安,宫娥们头更低几分,只觉得心头颤栗不已。
魏巍跪伏在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接着深吸口气,露出决断之意。他取出一坛酒,双手放在地面,恭恭敬敬伏地,对香贵人行了大礼。
“娘娘保重,奴才告退了。”
帝宫里的宦官,都是些残废的可怜虫,当年初入帝宫的小宫娥,也时时受人欺负。
某一天,可怜虫替小宫娥挨了一顿打,两人关系就亲近起来。
然后过了一些年,小宫娥得到陛下宠爱,一步步受封为贵人。可怜虫也随之成了,这座帝宫之中,不大不小的人物,至少不再受人欺凌,有了欺负别人的资格。
走出闻香殿的魏巍,扭头看了一眼,眼神露出欣慰之意。就算你现在,成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但对我依旧还是,那个怯懦胆小的小宫娥。
这就好,这就够了。
当年,可怜虫与小宫娥无话不谈,贵人年幼时候的经历,他可能比贵人记得更清楚。亲手酿酒是没有的,老爷子的赏赐,怕是要送他上路。
魏巍笑了笑,抬手扶正头顶宦官圆帽,他虽然是个废人,却也不会陷害自己的朋友。
回到住处,魏巍打发走了,几个过来讨消息的小可怜虫,看着他们惶惶离开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几分笑容。
然后,他关上门。
一日后,深夜时分,房门“咔”的一声,从外面打开。两个黑衣人,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上的魏巍。
空气中还有淡淡酒香,可桌上的菜色,早就已经凉透,就跟趴在桌上,像是睡去的魏巍一样。
“哼!不识抬举的阉货!”一名黑衣人破口大骂,继而冷笑连连,“你以为,自杀就能帮着,自家的主子,逃过这一劫去,做梦!”
他上前一脚,将凉透的尸体踹翻在地。
另一人皱眉,道:“够了,人都已经死了,何必糟践他人尸首,徒损自身阴德。”看了一眼房中,他挥挥手,“去吧,将东西放好了,我们离开这。”
前一个黑衣人悻悻停手,从怀里逃出几样东西,闪身进了内室。
看着魏巍横卧尸体,皱眉黑衣人眼中,露出一丝钦佩。
阉人之中,居然也有不惜命者,出乎他意料。
略微犹豫,他拂袖一挥,无形之力将魏巍托起,重新趴回到桌上。
他能做的,也就只是这些,让这宦官稍有体面。
“走吧。”
两名黑衣人转身离开,房门悄然关闭。
第二日,闻香殿宦官总领魏巍,畏罪自杀之事爆开。
帝宫守卫亲自接手,自他房间内,搜出几件违禁之物,虽不知具体是什么,但传闻涉及到巫蛊之术。
巫蛊就是真的巫蛊,在有神人存世的世间中,这是一门极其恐怖的可怕手段。
向来,都是宫闱之中,严禁的邪法秘术,任何涉及半点之人,都将遭受极刑处置。
闻香殿中一片混乱,处处可闻哀嚎之声,冲进来的帝宫禁卫,面无表情将所有宫娥、宦官拉走。
整齐跪在宫外,然后刀光亮起,一颗颗人头滚滚落地,血腥扑鼻。
很快,有脸色惨白宦官,提着水桶匆匆而来,冲刷地面血迹。
殿内,香贵人脸色苍白,手中紧握着一方秀帕,她眼神怔怔且空洞,似恐惧到了极点,又像是一片麻木。
“贵人,陛下有旨,请您日后就居住在闻香殿,无诏不可踏出一步。”一名帝宫守卫头领,冷着脸拱手开口。
说完,不等回应转身就走,“关闭入口,加以封印,锁死内外气机勾连!”
香贵人身体抖了一下,缓缓回过神来,听着“叮叮当当”敲击声,她闭上眼流出清泪。
你明明知道,我是让你走的,为什么还要死在这呢?
……
后宫香贵人,涉巫蛊之事爆发,宫殿一日之间被清洗,杀的人头滚滚血腥扑鼻。
而帝宫之外,也已开始动手,香贵人的父亲为帝国工部员外郎,五品官职被直接褫夺,压入刑部大牢。
时日,员外郎府邸哭声震天,所有青壮男子一律收押,女子暂时关入教坊司等待后续发落。
胆敢反抗者,杀无赦!
很快,只过了一夜,刑部大牢中员外郎受不住酷刑,攀咬出涉及后宫巫蛊几人。
官位同样不高,位子却很巧妙,几乎遍布朝堂各部。
这一次,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
又两日,一名军中副将,陷入此事之中。
没等刑部来人,副将自杀于家中,看似将线索就此斩断。
可只过了半日,一位军部之中,地位颇高加封副枢密的高官,便被褫夺官位下狱!
似石破天惊,又似水落石出,帝都各方眼神,抽丝剥缕至今,终于找准了刀锋所向。
这位副枢密,在军部颇有份量,之所以能够吃得开,是因他有极其强大的背景。
后叶家!
叶搏虎亲自开口,给了他副枢密之位,这在帝都之中,并非是秘密。
再想到,闻香殿那位死去的宦官总领,不久之前恰恰就是,宣读帝旨召回金吾将之人……嘶,这其中意味,可谓深远!
一时间,帝都人心惶惶,便是池水最深处的老王八们,也忍不住睁开了双眼。
心里想,咱们这位陛下,在天问之后,好不容易又给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时间,这又是在折腾什么呢?
军中横山,老、后叶家,皆是帝国基石。擅自动摇必伤国本,帝族的族老们,怎么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
可帝宫沉默,显然对外界一切,持默许态度。
而帝国刑部,那位刚正无私的尚书大人,在初入官场时,就迎娶了一位并不貌美,却颇为贤惠的叶姓女子。
黑云低垂欲催城!
……
忠武侯府。
外界风风雨雨,当然牵扯不到秦宇,但所有人都很清楚,他才是这场风波的开端。
听闻年轻宦官身死,秦宇神色平静,因为当日京畿之外,目送此人离开之时,秦宇就感应到了,他周身萦绕死气。
显然,从那个时候开始,魏巍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帝都之中,随着军部副枢密下狱,以帝宫巫蛊事件为起点的这场动荡,已彻底转化成为,席卷西荒朝堂的惊涛骇浪。
私相授受,结党营私,罔顾国法,贪污受贿……打击面超前,涉及朝中大臣无数。
可明眼人皆看得出,今时今日倒霉的,皆在之前弹劾金吾将时间中,冲锋在前摇旗呐喊最为出力。
但要说,陛下就只是为了,给金吾将出气,就掀起偌大的朝堂风波,那绝不可能。
那么,继续向下思索,就会得出那个,让深水老王八们,也觉得棘手无比的根由。
这些人,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大都跟后叶家存在着,丝丝缕缕的关系。
后叶家倒霉,秦宇乐见其成,甚至绝不介意,在有机会的时候,丢一块大石下去。
落井下石,说来是不好听,但你都想要杀我了,难道还要做个正人君子?那是傻。
可思索再三,秦宇嘴角处,反而露出一丝苦笑,忍不住抬头揉眉。后叶家,纵然只是西荒帝族,手中铁链锁住的一条狗。
这这条狗实在太强,活了无数年,跟脚遍布西荒上下,军中更有无数心腹手掌大权。
所以,哪怕主人动了,杀狗吃肉的心思,也绝不是一件,随随便就能做到的事情。
否则,何至于要爆发出,“后宫巫蛊”这般丑闻,再借力出手从其他角度间接打击。
简单来说就是,后叶家这一次,大概率在劫难逃。
可这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为避免狗急跳墙,导致自身遭受反噬。后叶家脖子上的铁链,肯定会越拉越紧,但直到最后一刻到来前,都会给一丝喘息余地。
这让秦宇,非常担心自己的安危。
大家都不是傻子,他更加不相信,堂堂后叶家会品味不出,帝族、老叶家跟他之间的小秘密。
所以,只要杀掉他,就能坏了眼前棋局。
多简单的事。
对后叶家而言,他们做这件事,定将不惜代价!
越想苦笑越浓,秦宇深吸口气起身出门,觉得这几日,自己还是暂时,去“夫人”院中休息吧。
……
后叶家。
搏虎堂。
帝都风雨飘摇,身为众矢之的,今日堂下众人,皆神色沉重。
气氛压抑至极!
作为家族嫡系,自然早就知道,自家与旁人不同,也曾想过未来某日,或有大劫降下。
但谁都没想到,这一日会来的这么快,来的这么突然。
脚步声响起,众人下意识起身低头,挺直腰背。
叶搏虎迈步而来,神色平静,面庞坚毅如岩。
“家主!”
众人同时行礼。
走到对门主位,叶搏虎转身落座,眼神扫过众人,“起来。”
“是。”
没有任何缓和,叶搏虎开门见山,“现今帝都中风雨并无侥幸,确是冲我们而来。”
搏虎堂中更加死寂,众人或咬牙切齿,或面露惊怒,或如静湖不动声色。
“西荒帝族,当真要背信弃义?便不怕,我后叶家直接反了,闹一个天翻地覆!”
叶搏虎看向说话之人,冷笑一声,“愚蠢!我们这一家,从一开始就被栓上铁链,做狗就要有狗的觉悟,反出西荒是最坏的一步棋,现在说还太早了。”
又一人开口,“家主,帝族与老叶家,显然已经联手,我们若不反抗,纵然根底深厚,也要被一点一点斩尽杀绝。”
叶搏虎道:“山上的大树,只要活了久了,根系就会钻入岩石,遍布上下每一处角落,要日后不留祸患,就得连根拔起。这是个慢功夫的事,操之过急便是山崩石落结局。”他吐出口气,淡淡道:“我们那位陛下,不想看到这局面,所以还有时间。”
“家主,末将请命,诛杀金吾将宁秦。”搏虎堂门口,右侧最后末席,一人起身开口,声音平静从容,却尽显凌厉杀意。
座次最末,却不代表实力最差,这个出身后叶家旁支,却硬生生修出蛮族真身的家伙,当年发疯那次,爆发实力惊人至极。
这些年来,他留在帝都中,未踏出后叶家宅院半步,再没人见过他亲自出手,但却绝没有人,敢小觑他半点。
叶搏虎眼中,闪过一道精芒,他抬手,点了点叶癸,“你能看到的症结,帝宫中的陛下,老叶家那头老虎,自然早有应对,只怕就在等我们出手。杀秦宇,的确要杀,但不能是我们动手。”略微停顿,他淡淡道:“至少,在帝都之中,我们要保持沉默。”
叶癸皱了皱眉,转身落座,他一向沉默寡言性情冷淡,对他略显无礼的举动,众人习以为常。
“今日召集你等,是告诉你们,莫要再心存侥幸,我后叶家的确到了存亡时刻。”
“但还有一点,是要你们知道,我后叶家的根,扎的足够深足够长远,没这么容易被斩尽杀绝。”
“下去吧,不轻举妄动,做好自己的事情,风云虽至,但一时半刻之间,还刮不到搏虎堂中。”
平静之中,尽显自信!
“是,我等告退。”
众人起身行礼,鱼贯而出。
叶癸没动,留在最后。
叶搏虎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道:“需要你出手时,我自然会开口。”
叶癸淡淡道:“我已等了很多年。”
起身就走,背影如山。
当年,若非以族恩相压制,他早就自杀身亡。
留这一条命,便是为了,回报后叶家养育、栽培之恩。
风雨飘摇,正当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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