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几个狂奔的脚步声伴随着刮擦枝叶的惊慌响动,往东边的树林里渐远,幸存的鬼子摸黑冲过九班附近,成功突围了。【】
“娘的就慢了一步……胡杂碎死了没有?”壕沟里的高一刀朝土坎后面问。
胡义从地上坐起来,淡淡回答:“抱歉,让你失望了”
“都愣着于屁抓紧时间清理壕沟给我快点”高一刀话落,土坎后的壕沟里的二连当场开始忙。遍布壕沟的鬼子尸体让高一刀一扫郁闷,根本懒得再去管九班状况,先抢战利品是大事。
“马良,你怎么样?”坐在黑暗里的胡义问。
“我没事,我没事。”
“现在你去注意东边,小心那几个鬼子回来黑枪。”
“是。”马良摸索着扯住了掉落的步枪背带,爬起来往树林里跑出一小段去竖耳朵。
“丫头,没事吧?”
“我没事。”
“流鼻涕。”
“呃……有。”
“傻子。”
“有。”
“骡子。”
壕沟入口位置稀里哗啦一阵落土响,伴随着罗富贵的回答:“有。”
“你跳了沟?”
“啊。那不是……为躲手雷么。”
胡义无语,这个夯货为躲手雷,竟然连敌人来自哪个方向都不顾,精神可嘉,自己那一通驳壳枪盲射没误伤了他,真是烧高香了。
罗富贵到了胡义身边,吴石头也翻过一丛灌木到了胡义身边,看不见的刘坚强却没动静。
“流鼻涕,你磨蹭什么呢?咳……”
“没,没事,我的腿……好像……”
“骡子,去看看这废物怎么回事?”
胡义觉得身上没有力气,握着早已打空子弹的驳壳枪的手,垂摆在身侧的地面,却一直无力把枪再收起来,在黑暗中坐了这么一会,开始感觉到有痛觉渐渐传来。
过了一会,黑暗里传出刘坚强的一声低叫。
“姥姥的,流鼻涕这倒霉的腿给打了个穿”
胡义没听清罗富贵在那边说什么,注意力正在涣散,觉得后背上好像贴上了一只舒服的小手,正在抚摸自己那渐渐麻木的背。
“狐狸,你咋出了这么多汗?”
“嗯。”
扑通——坐在地上的身影终于倒下了。
小红缨懵了,这才觉得,湿乎乎的小手上发粘,那根本不是汗水,而是鲜血。
“狐狸——”撕心裂肺的一声娇嫩悲伤,响彻黑暗的夜,压过了背景中乱纷纷的枪声。
渡过了前一段的扫荡时期,师医院里渐渐清闲起来,一部分伤员出院归队了,而另一部分伤员则永远埋在了山坡上的坟地。
周晚萍的两手总是闲散地抄在白大褂两侧的衣袋里,脑后总是不修边幅地挽着个简单的发髻,因为别得松散,几缕脱出的发丝或翘或飘,她也懒得梳理,一双长腿不用迈多大的步子就会比别人走得快,她穿过阳光下的院子,无论护士伤员,还是站岗的战士无不朝她微笑或者敬礼。
虽然她是珍稀高贵的医生,却根本不像医生,她特立独行,却又平易近人,伤员们觉得她像阳光,护士们觉得她像朋友,大家更愿意称她周姐,而不愿叫周医生。
周晚萍一甩肩膀,碰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院长姓陈,四十来岁年纪老得像六十,在之前是这里唯一的真正医生,妻子是医院里的护士长,这医院最早就是靠他们夫妻俩硬撑起来的。
“呵呵,我的周大医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有幸听到你敲门啊。”
“哦,忘了。”周晚萍赶紧左右看两眼说:“让你说得我还以为嫂子也在这呢”
陈院长无奈地笑笑:“你总不是来找我说这些的吧?”
“院长,我的想法你跟师里提了吗?”
“提了,师里在考虑。”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距离前线这么远,很多伤员送到这都来不及了。”
“向前建立野战医院当然好,可是这里现在只有咱们两个医生,难。”
“我一个人就能撑起来。”
陈院长看着自信的周晚萍,笑笑说:“我也支持你的想法,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涉及的问题很多,总不能你一个人背上包,就变成了医院吧?先安心等等。”
忽然,大门口传来一阵嘈杂。
周晚萍回头往门外看,一个满身尘土血污的大块头,和一个同样脏污不堪的敦实小个子,抬着一副用树枝和绳索做成的临时担架,正疲惫地冲进院子。
担架上趴着一个没有动静的军人,浑身血土,后背肩头胳膊等等位置被浸透血渍的脏纱布缠满了好几处。
紧跟着后面狼狈跑进来个脏得看不清脸的战士,身上挂满了挎包,背着两支步枪,肩头扛着一挺机枪,汗流浃背大口喘气,似乎累得说不出话来。
周晚萍当场愣住,虽然那两个战士满脸泥污,看起来好像眼熟。
这时一个泥猴一样的娇小身影,最后踉跄着跑进来,一边沙哑地哭喊着:“救救狐狸……周阿姨你在哪……呜……快救救狐狸……呜呜……”一对小辫子在阳光下伤心地晃。
这一瞬,周晚萍知道担架上的人是谁了。
手术室。
失去反应的伤员趴在简陋的手术台上,上衣和血污纱布全都被剪开,扯落,露出了遍布各色伤疤的强健脊梁,两个护士匆忙地做着手术前准备。
带着口罩的陈院长,细致地检查着那些伤口,对正在消毒双手的陈婉萍说:“左上臂一处,右肩后一处,背部三处,破片伤,这应该是手雷造成的。”停了一会又说:“进入背部的弹片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深,所以没有当场致命,他当时可能背了东西。”
陈院长是老军医,对战士的行为习惯有经验,如他所料,胡义背着的日式行军背囊里那些杂物让胡义活到了现在。不过,他对手术台上这个伤员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这种情况下就算取出弹片,他也会死于发炎感染,医院里早已没有消炎药了,伤员们都是因此死去的。
周晚萍看了看护士递给她的手术器械,平静地说:“开始吧。”
胡义觉得光线很刺眼,不得不抬起手臂来遮挡,逐渐……发现自己躺在一朵云上。
总以为云朵应该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地方,现在却并不觉得舒服。原来云朵很硬,像是飘在天上的石头,硌得后背刺痛,只好翻过身,改成趴着。
看到了下面的田野,遍布金黄色的花海,甚至看得清那些花儿在不停摇曳。
一对丑陋的小辫子不羁地飘荡,奔跑在花海中,好像在追逐这朵云。
“丫头,别摔了”
“不会啊。”
“为什么?”
“因为风是不会摔倒的啊”田野里的清脆之音传遍云际。
终于放心了,风是不会摔倒的。
夜深了。
周晚萍轻轻走进后院那间低矮的病房,窗台上油灯如豆,屋里光线暗淡,这里就是胡义上一次住过两天的地方,现在他趴着的就是他曾经躺过的破病床。只是如今,旁边的三张病床都是空的。
小丫头歪靠在胡义的身边酣睡,她几乎两天没合眼,一直呆在胡义的床边,周晚萍想把她拽到自己的宿舍去休息,却根本拗不过这丫头。这是第三天的夜晚,她撑不住了,睡熟了。
周晚萍将那娇小身躯抱起来,轻轻放在旁边的床上,将被子给她盖了。
“丫头,别摔了……”胡义在低声呓语。
伸手到他额头,烫的。发炎了,高烧。他正在经历这个病房里大部分抬出去的人所经历的,然后直到他也被抬出去。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能还清我的诊金?自以为是的家伙”周晚萍自顾自地对着正在发烧说胡话的胡义问了这么一句,然后从她的一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盒子,放在床边打开。
将中间的被子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结实的,消毒,从盒子里拿出注射器。回头向窗外的黑暗看了一眼,又仔细听了听,然后从另一侧衣袋里掏出一支注射剂。
盘尼西林
医院里没有消炎药,这事不是假的,但是医院里有两支盘尼西林,一支在陈院长手里,一支在周晚萍手里。这两支消炎药,是组织上特意命令分给两个医生的保命符,纯粹留给两个医生用,别人免谈全师就这两个医生,珍贵程度岂是消炎药能比?绝对不能出意外,如果医生没了,那会死掉更多的伤病员。
一双秀美的手稳稳当当地拉开注射器,抽入药剂,同时斜瞟了一眼昏暗光线里的男人面孔,低声嗔道:“这是看在丫头的面上,便宜你了。”
重新掖好被子,收拾了器具刚刚揣起来,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周姐,你怎么来了?”刚进门的护士小刘诧异。
“呃……没事,睡不着,过来看看病人情况。”周晚萍习惯性地将两手揣进鼓囊囊的衣袋,高挑的身影不太自然地晃到了门口,又补充说:“后半夜你多过来查几趟,一旦体温有变化就来告诉我。”
“嗯。”
看着高挑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护士小刘暗暗叹了口气,看来周医生很在意这个胡义,她期望着奇迹会发生罢,但是进入这间病房里的伤员……很难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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